城里人不会想到，在李言的村子里一直留传着这样的习俗——每逢大年初一，村里人都要到本家或家中有老人的人家拜年，但凡遇到比自己辈分高的总先要趴在地上磕一个响头，然后坐到炕上拉拉家常说几句吉利话。
第二天大早李言便带着苏青一同回家去。
苏青从小一直在西安长大，连泥土路见的次数都数的清，哪儿看见过遍地苹果树，还有远远的青山。一路上激动的坐都坐不住，不住口的问李言这问李言那。
汽车到了乡上街道，李言指着南面的山脉对苏青说，那一个最西边最浑圆的山头就是泰陵的山头。
苏青惊讶的说：“我以为你们这儿会和华山一样呢，没想到还是很平整的。你们这儿看起来人也很有钱啊，楼虽然低了一点，但不遮阳光空气也好。”
李言笑苏青，说：“你去过华山？你以为农村孩子都是深山里的？”李言说完又假装犹豫的说：“这是街道，固然看起来不错。我家——我家，烂的很。”
苏青走到李言面前掺着李言的胳膊，说：“我不嫌。我是看你又不是看你屋。”
李言没有说话，拉着苏青向他家门市部走去。
苏青在后面拉住李言问：“你干什么去啊？”
李言说：“再买一点东西。”
苏青自言自语说：“都这么多了，还买。”跟着走进去。
李胜虎正在梯子上放货，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回，问：“要买啥？”
李言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柜台上，说：“买个媳妇。”
李胜虎回过头看看，准备骂，但觉得这人眼熟又不确定是谁，认真的看了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儿子。心里一激动，一个趔趄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李胜虎高兴的走到李言面前，拧着耳朵骂：“你个碎崽娃子，还想买媳妇，戏耍老子来了是不？”
苏青在一旁看着，明显觉得这个人真下手打李言，心里发起急。
李言捂着耳朵，弯着腰，笑着回话说：“爸，爸，我错了。我是说给你带了个媳妇。”
李胜虎松了手，问：“你说啥？”
李言指了指旁边的苏青，说：“我带女朋友回来了。”
李胜虎这才发现旁边有人，扭头看苏青。农村人一向土里土气，就是不种田做了生意，脸上也还是擦不净的黄土，就像中国人的黄皮肤，早种在了骨子里。李胜虎在乡上哪里见过这么白皙漂亮的女娃，这种漂亮对李胜虎来说可以这样理解——农村的女孩子好比树上的富士苹果，脸上要不是红的像被太阳晒久了褪不了色，就是下雨时候见了泥土果面上总有不雅观的泥迹和色斑；城里的女孩子完全就是另一幅模样，她们是套了纸袋的富士，成熟后借阴天卸了袋子，然后在太阳下晒一天，那种饱满、光滑、白嫩、透明又有一层薄薄的粉红。
像这样有姿色的女子李胜虎也见过的。他每次去县城进货，都能碰上。尤其夏天，那些女子穿的衣服几乎是透明的露色的。李胜虎见了，低着头吓的不敢看，到像是他身上穿少了衣服，不自然的嘴里边骂：不要脸，真不要脸，冶容诲淫，冶容诲淫，唉！！！
看见苏青李胜虎心里又冒出了“冶容诲淫”四个字。李胜虎将李言拉到一边，小声说：“你从哪儿弄这么一个女子？”
李言哭笑不得的说：“爸呀，你咋这样问。”
“咱农村人，不敢叫人家骗了。城里女娃靠不住，你要真想媳妇了，爸给你托人介绍一个。”
“爸呀，你咋是个这些。人家娃好着呢，人家爸妈都是城里人，有文化又有修养。我已经见过她家人了，都还不错。”
李胜虎心里犹豫着。
李言向苏青招手，说：“这是我爸。”
苏青红着脸走过来，微笑着问候：“叔叔，你好。”
李胜虎笑着点点头，也不言传。
李言拉着苏青往里屋走，对李胜虎说：“爸，你先卖货，我进去看我妈去。”
过了库房苏青低声问李言：“你家是开商店的，你还骗我说你家穷。”
话音未落，秀娥从厕所跑了出来，看是李言回来，手里还托着一个漂亮女娃。心里高兴的不得了，激动的眼睛直盯着苏青的脸，嘴里问李言：“言言回来了。这是…你媳妇？”
李言说“嗯”又问，“二娘，你今天不去亲戚家拜年？”
秀娥手往腰里一插，说：“就那么几家破亲戚，早完了。这两天闲着也没事，来你家搓两圈麻将，弄个热闹。”
“秀娥，你拉吊水绳呢还是掉坑里了，这么半天还不见来，把我三个人都能等的急死。”吴燕骂着秀娥揭了门帘从房子出来。
秀娥大声说：“嫂子，言言回来了。你看还带着媳妇呢。”
吴燕一看儿子就在面前，脸白净了不少，又看见旁边还跟着个女娃。心头一高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吴燕激动的说：“来，快进房子，外面冷。”接着又问李言：“你怎么回来也不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
“惊喜，就是为了给我妈惊喜让我妈高兴。”李言说着抱住吴燕的腰。
房子里坐着打牌的其他两个人，纷纷站起来看着苏青，其中一个笑着说：“言言就是有本事，引回来这么漂亮一个媳妇。”
另一个附和说：“看这女娃长的水灵的。”
说完便知趣的都离开走了。吴燕也没去送。秀娥收拾地方，整理麻将桌子。
吴燕拉着李言的手，心疼的说：“我娃瘦了，不过脸倒是吃白了。”
“好我的妈，我比以前重了五斤。”
秀娥在一旁说：“你妈总是心疼你。”
李言看着秀娥问：“我二爸呢？”
秀娥拉着脸，说：“在家睡觉呢。一直都是那求样子，懒王一个。地里的苹果树也不剪，树枝也不拾。一骂他，他就说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过日子给他妈谁过呢。”
李言又问：“那你没有跟我二爸到西安看病，看看是——”
吴燕用胳膊顶了顶李言，摇头不要他继续说。吴燕接着笑着说：“你二娘刚买了新房，你一会儿去看看。”转头又对苏青说：“女子你喝水。”苏青笑笑不说话。
秀娥高兴了起来，端着一叠瓜子洋糖送到苏青面前要她吃，一边嘴里谈起了自己新房的事，对李言说：“你不知道，二娘可捡了便宜了。今年苹果下来刚买了钱，李咏一家就搬到北京去了，听说早在那边买了房也装修好了。村上的屋里就不要了。刚开始买十万，农村嘛，谁愿意花十万买啊，后来五万还是没人要，现在谁家缺房住？五万块钱自家都能盖套新房子了。后来实在卖不出去人家说价钱还可以商量，你二爸知道后缠着要买，托你爸去说的事，最后三万五买到了手。人家也是有钱，北京那套房听说花了一百多万。”秀娥说着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说咱要是住在北京多好。咱把咱家的房卖一百多万，再回咱这儿花五万盖一院，这样一辈子都不受苦受穷了。”
吃过饭，李胜虎早早关了店门，坐到房子一直谝到天黑，秀娥才回家。走的时候秀娥千万叮咛，要李言带上苏青去她家看看，她捏饺子给苏青吃。李言嘴上答应心里却没当回事，一门心思想带苏青去尖山玩。倒是吴燕催着要李言去转转。李胜虎对李言说：“你二爸二娘没儿没女，这两年苹果也买下不少钱。爸劝他们领养一个，你二娘一直拒绝，说自己百年之后，要你将他们抬的放到棺材里，再找人抬埋了就行。屋里的所有东西都留给你……”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你什么都没做，你配要不？爸不是说要你惦记你二爸的东西呢，你说你自从上了高中到现在，你去过你二爸家一次没？”李胜虎声音柔和了下来，“你不去你外婆家都行，离你二爸家这么近，再说你二娘也知道你回来了，好歹也得去转转。”
“行吧。”李言说，“主要我想带青青去山上逛。”
“大冬天的，山顶上尽是雪，不方便。磕着碰着都不好，真要去，等开了春再去。”李胜虎看着苏青，笑着问，“有时间天天让李言带你回家来转。”
“有时间天天回来得是路费多了。”李言说。
苏青点着头。
从街上通往村子的水泥路，很少有大车经过，只浅浅的留着脚步、自行车和摩托车的痕迹。这些无力的分量将蓬松的雪碾压成一道光亮坚滑的冰道。李言小心翼翼的牵着苏青的手靠着路边走。苏青走的提心吊胆，双手紧紧抱住李言胳膊。
李言问苏青：“在西安没有见过这样的路吧？”
“这么厚的冰，怎么不见清洁工清扫呢？”
李言说：“穷乡僻壤，财政不允许啊。”
原本十分钟的脚程两人却走了半个小时。自从上了高中，李言再没有到村里去过。村子里整齐的红门绿窗，李言是没有想到过的。在李言心里，农村人还是他小学时候的那种懒散破烂，他以为只有他才幸福的在街道生活，只有他像城里人一样时髦、思想先进。李言带着苏青走到二爸家门口，门却大锁。李言这才想起二爸买了新庄子，已经搬到李咏家了。李言找了找，发现这根本不是他小时候记忆的村子。他只能从老地方找到个别几户人家，其中就有李睿家。李言带着苏青进了李睿家门，准备问问二爸家在哪儿。
李睿正在看电视，笑的咯咯咯。李文坐在炕上看报。蒙萌明显的老态龙钟，斜躺到炕上安窗子的一头，喃喃的说着话，也不管女儿和孙女回不回答。
李言推门进去的时候，李文先看见了，招呼道：“言言几时回来的？来炕上坐，地下太冷。”又对李睿说：“把瓜子和糖拿出来。”
李言说：“我不上炕了，不冷。”
李睿看着李言，问：“你一个人还是跟你女朋友？”李睿边说话边端来瓜子放到炉子上面，递了凳子给李言坐。
李言本只想问问二爸家住址，没想久坐，但见李文如此热情，不好意思刚进来就走，说：“跟我女朋友，人在外面呢。”
“那还不赶紧让进来。”李文说。
“这是——言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蒙萌扭过头看着李言问。
“哦，婆。我昨天回来的。”
李睿走到房子门口，说：“我去叫苏青，我认识她。”说着出门拉苏青进来。
苏青红着脸，嘴里吐着白气。进来问候李文和蒙萌。
李文夸苏青漂亮，又说：“李言现在长大了，变的成熟了，不像以前来我屋总是叽叽呱呱说不完的话。”
李言笑着解释：“好久不见了，我隔生。”
李文被逗笑了。李言又坐了一会儿才问他二爸家现在在哪，李睿说带他去。
李睿带着李言和苏青走到原来李咏家门口，说：“就这家。”然后转头要走。
李言说：“进去坐坐。”
李睿看着李言和苏青抱在一起的胳膊，说：“不了，我还有事，先回了。”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李言想叫住李睿但看她走的匆忙，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苏青在一旁说：“你的老情人吃醋了。”
李言刮刮苏青的鼻子，说：“只要你不吃醋就好了。”
秀娥听到李言说话声，满脸春光出来迎接。李言和苏青进了房子，看到一种城里式样的别致装潢。房子里面通着暖气，布局又格外漂亮。唯一的缺陷就是白净的房子被烧着的炉火熏成了灰色。
桌子上摆着早准备好的吃食。李言和苏青坐下，秀娥泼茶给他们喝。
李言接过杯子放到桌子上。秀娥看到说：“喝几口热水，去去寒。好茶，十块钱一两的。”
李言端起杯子，问：“铁观音还是普洱？”
“谁知道，你二爸买的。好像是******。”
李胜奎这时候从门口进来，高兴的说：“言言回来了？”指着苏青说：“这是你媳妇？长的就是好看。”
李言介绍李胜奎说：“这是我二爸。”
苏青问候说：“叔，回来了。”
李胜奎笑着向苏青点头，眼睛却不离开。苏青害羞的低下头。秀娥打了李胜奎一下，说：“老看啥呢？”
“亲，长的就是亲。”又对李言说，“听你二娘说你今天要来，就专门给你开了暖气，感觉咋样？”
“好，这房子划得来。”
“现在农村比城里美。有吃有喝有钱有新房，还有新鲜空气。一年苹果收入近万元，又种好几亩麦子，还不交农业税，收入全是自家的——”
“不交农业税？中国是农业大国，皇粮还能免了？”李言惊奇的插话道。
“不交。现在这国家的政策好的很，全是惠农的。”李胜奎卖能的问，“比你打工咋样？”
李言叹着气，惭愧的低下头笑着摇摇。是啊，一个打工仔，能有多大出息？李言心里一种深深的焦虑袭了上来，他不会种田，学历还没有高中毕业证，旁的事情又不会，国家的政策再好，对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吃饭时候秀娥专门捏了肉疙瘩。李言吃了两碗，苏青动一筷子就不吃了，说猪肉不好吃。秀娥又去炒菜热馒头，苏青香的吃了三个。
从村子回到街上，李言和苏青一直呆到去西安，没有出门。为了安全，李胜虎坚决反对他们去爬尖山。苏青遗憾的每天上到楼顶看积满白雪的尖山山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