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并不好走,因为这条山路不仅崎岖而且狭窄。道路两旁长满了半米多高的灌木,而不远处则全部都是疯狂吐蕊的桃树。桃树的枝条肆意伸展着,离的近些的便纠结在一起,形成一个个的天然伞盖。这些天然伞盖把阳光都遮蔽住,比它们低矮的草木吸收不到阳光便渐渐死绝,也难怪这里只有灌木这种低贱的植被才能生存下来。
这有点像狗剩。
狗剩就走在前面,糟老头则紧紧跟着,途中糟老头还颇有兴致的摘下一朵桃花看了看,只是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讶异。最后他们走到一个三岔口选了一条环山走向的路,那是村里人去往山阴处的路。在这一带,山阴处只有一个作用,便是墓地。
“到了。”狗剩拨开灌木丛,在野草上踩出一条小路来。前面出现一块荒芜的空地,没有了生机盎然的桃树,只有随意生长的杂草和横七竖八的木头墓碑。
糟老头点了点头,然后问道:“这里哪一个是李家富他老娘的坟?”
听到“李家富”这三个字的时候,狗剩突然攥紧拳头,随即又松开,指着空地的一角说道:“喏,就是那个。”
按理说李老太去年冬天入的土,应该算是新坟,可奇怪的是,她坟上的土看上去却比其他老坟更加贫瘠。土质呈枯黄色,干燥而又松散,蓄不住水也留不住养分,所以她的坟头上连一根杂草都没有长。不仅如此,坟头一米之内也是光秃秃的,在整个杂草群生的墓地显得不伦不类,甚至说是诡异。
狗剩想不通这糟老头来李老太坟前干嘛,但是他也不关心。自从李家不把他当人来看的时候,在狗剩心底,那个曾经和蔼可亲的老妇人就已经变成一个吸血的丑恶老太婆,给他的折磨和羞辱并不比李家媳妇儿少多少。
他还记得那一年冬天寒潮来的比往年早了半个月,突如其来的风雪让这里的人没了准备。野果野菜焉儿了萎了,压根儿不能吃,山兽野禽也早已没了踪迹。雪上加霜的是,那几天村外头也没了打这儿经过的脚商,根本换不到粮食。整个村子的人都是吃了这顿没了下顿,又饿又冷。可奇怪的是,谁也想过出去到山那头讨口吃的,都说再挺个十天半个月,寒潮就该退了,山上的活物也就都出来了。有一天李家富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法子,竟然从山上逮回来一只肥美的“王猫”,也就是黄鼠狼。这只黄鼠狼大的吓人,按个头儿都该“成精”了,往北了去,在大兴安岭,这就不叫黄鼠狼,该叫“黄大仙儿”。这一家子开心得不得了,也不敢太声张,偷偷开了灶把“王猫”剥皮下锅,下重油重料把那股骚味儿去了。李家四口围成一桌,吃得不亦乐乎,这当口儿却唯独忘了一个人,那就是狗剩。只见狗剩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手里捧着个生了毛的馍馍,那东西比砖头硬不了多少,就是能把牙崩了。也不知道这天李家富发了哪门子的善心,在他老娘耳边说了几句。李老太边吃着肉边听,脸色几度变换,最后竟从盛着肉的大盆里夹出几块肉往狗剩那个角落扔了去。
那几块肉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滚了几滚,还沾了几根草,狗剩想不也不想,抓起来就吃掉了。这肉他必须吃,因为他还不想死。昨天他看见村东头赖三家的大黄狗就饿死在路边的野草堆里,虽然他叫狗剩,也被人当成狗一样对待,可他却不想像狗一样死去。
更重要的是,这肉他有资格吃,因为这是用他身上的肉换来的。靠山吃山,这山上的学问可大了去了。李家几代人都是猎户,从祖宗那儿流传下来了不少法子,在天寒地冻的年岁,也能猎到一些东西。原来前几天李家富上山想要碰碰运气的时候发现了一口山洞,洞口有两个拳头大小,不时有温热的湿气喷涌而出,似有活物。更加惊奇的是,等李家富晚上再来查看的时候,洞口竟隐隐冒出些淡黄的光,他心里一惊,知道这碰到的可不是寻常野味,怕是快成了精怪的东西,而祖上流传的法子就是专门猎这种东西。虽然祖上立下规矩,非山穷水尽不能猎,但是眼下家里实在是揭不开来锅,只得冒犯山神爷爷了,李家富回家立马着手准备起来。这打猎无非就是两点,饵料和陷阱,可这祖上传来的法子却不一样,一般饵料可对付不了这成了精怪的东西的口味,须得“腚上肉”、“舌尖血”,可怎么来呢?李家富把主意打到狗剩的头上,这人饿到一定程度,可什么都不顾了,操起刀来就从狗剩屁股上割下一块肉来,再捏住他的嘴让他吐出舌头,小刀轻轻一抹血就止不住地流。狗剩屁股上的伤口胡乱抹了一团烂泥就算是止血了。饵料有了,陷阱就在这饵料里面。下毒是不成的,成了精怪的东西可比人还精,鼻子嗅一嗅就知道能不能吃。怎么办呢?李家祖宗想了一个法子,就是把一个大拇指大小的机簧压实了放在外面水盆里冻上一宿。等第二天凿出个冰疙瘩,把腚上肉裹上去再抹上舌尖血,这就成了。李家富拿着这东西一头系上线,像钓鱼一样把饵料往洞口放。黄鼠狼受不了童子气血的诱惑吞了饵料,等进了肚子,温度上来,冰疙瘩一溶,压实的机簧就会弹出来,把它扎个透心凉。
这法子可算阴损透顶,亏阴德,所以流传不广,也轻易使不得。也难怪李老太会大发善心的,扔几块肉给狗剩吃了。
狗剩最后还是活过了那年冬天,可是身上还有心底都留了道伤疤,再也消不去了。
“臭小子,这会儿想不想尿尿?”
“有点儿。”狗剩老实的说。
“那就尿,就尿这儿。”糟老头指着李老太的墓碑。
“哦。”
狗剩也不问为什么,掏出那东西就尿了起来,温热的液体淋遍整个墓碑。按理说李老太生前那么虐待狗剩,他现在应该有种报复的快感,可是在这个十二岁少年心底此刻却异常平静,他正想着一个对他来说更加重要的事情。
可是没一会儿他就平静不了了,因为他看见李老太墓碑底下竟然长出一根小拇指粗细的藤蔓。不是缓缓长出来,是迅速而又疯狂地从墓碑下的泥土中钻出来,像一条青色小蛇顺着墓碑一圈一圈攀缘而上,眼看就要挨到狗剩的命根儿了。狗剩吓得赶紧把宝贝收了回去,可那根生命力旺盛到可怖的藤蔓竟然仍不放弃,没了墓碑的依托,那高昂的枝条就像眼镜蛇耸立一样试图再往上够一够,竟似要钻进他的裤裆。狗剩忍不住又往后退了几步,那藤蔓眼看就要得逞,却被一旁眼疾手快的糟老头一把抓了过去。
“怨藤啊怨藤,童子尿就这么合你胃口?”糟老头笑着用力一扯,那鬼东西被连根拔起。根部可不是什么根茎根须,而是一种毛毛虫一样的东西,肥肥的,沾着些黄土,悬在半空中徒劳地不断蠕动。
狗剩忍不住凑过去盯着那怪草看,他在这山头生活了十二年也没见过这种半草半虫的鬼东西,心里的那个念头更加坚定了,可是再过一会儿他就后悔了。
“臭小子,张嘴。”
也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狗剩竟然对这个仅认识了不到半天的糟老头子言听计从,他乖乖张开嘴。糟老头什么话也不说,捏住那根部的肥虫子轻轻一扭就往狗剩嘴里送。狗剩措手不及,等到想要闭上嘴或者把那条虫子吐出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瞪大了眼睛吞了下去。
还没等狗剩尝出点味儿来,那截肥虫子长了脚似的直往肚子里钻。甫一下肚,狗剩的腹部就像被人用烧红的铁烙头戳穿,他只感到五脏六腑一股脑儿搅成一团浆糊,火辣辣的灼烧感从小腹传遍全身,那滋味当真是生不如死。
可那糟老头却全然不在意的找了一方土丘就一屁股坐了下来,也不顾狗剩在地上疼得直打滚,掏出腰间的酒葫芦泯上几口。
等了约莫半刻钟的光景,狗剩从剧痛中缓过劲来,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好像刚才差点丢了半条命。
“臭小子,你可知道老夫方才给你吃的什么东西么?”糟老头收了酒葫芦凑到狗剩面前,笑吟吟的问道。
狗剩感到浑身都没了力气,只得喘着粗气摇头。
“那可是怨藤的根茎,俗称‘鬼瘤子’,一等一的天材地宝,比那劳什子冬虫夏草可稀罕多啦。你吃了它,等药力一化,冬暖夏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你现在嘛,还不懂那事儿,等你成了男人啊,就知道这东西有多妙了..”糟老头话说得隐晦,笑得也阴险。
狗剩不知道什么是冬虫夏草,更加不认得什么天材地宝“鬼瘤子”,他自己想得倒是挺简单:反正吃都吃了,这会儿又没死掉,这糟老头子虽然看起来古里古怪的,应该还不至于害自己,即便刚才着实痛苦了一番,也不大放在心上。
“走吧臭小子,还等什么啊,等老夫拉你起来啊,那可没门儿!”糟老头把那株去了根茎的怪草收到一方布袋里,自顾自地往山下走去。
狗剩自然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主儿,自个儿撑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就一瘸一拐地跟着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