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响?我木呆地站在黑暗里,听着他们在屋子里喊叫。我想,那个女人怎么可能是马响呢?她不是马响。我正这样想着,就见他们抬着那个女人从屋里出来了。其中一个男人说,先去派出所报案吧。
另一个男人说,先送医院,救人要紧。说着,一群人就抬着那个女人在雾气里渐渐地走远了。我知道我不能在这里停留,我得追赶他们,他们抬走了马响。说不定那个女人真是马响,她的长发或许是我看花了眼,或许她压根就留着长发,是我的记忆发生了错乱。如果要是这样,我的天哪,那是在我来到之前,马响就被别人打伤了,或者是被别人强奸了。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追过去,我恍惚地看见他们的手电灯光在前边的雾气里走,可是当我穿过学校的大门,来到大街上的时候,那群人突然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手电灯光也不见了,只有纷乱的脚步声从前面的某个方向传过来,我就只好朝那声音追过去。我在黑暗里追赶着,可是追着追着,连那脚步声也消失了。我立住脚,站在黑暗里喘息,像风一样流动的雾气使我感到了寒冷,我裹紧身上的大衣,在黑暗里辨别了一下方向,又朝前追过去。
在行走中,我感觉到两边的树和房屋渐渐地稠密起来,有一两只狗在关闭的大门里朝我汪叫。狗叫的声音在冬天的黑夜里听起来使人毛骨酥软,我几乎是小跑着离开那里,可是更多的狗叫被我咚咚的脚步声所唤起,每走到一个地方,都会有狗在紧闭的大门里朝我汪叫。我很久没有听到过狗的汪叫声了,在行走的过程中我突然这样想到。小时候我常常在夜间被狗的狂叫声给闹醒,我躺在床上听着屋外村道上的脚步声渐渐地走远。妈那个×,狗叫有啥可怕的呢?我这样给自己壮胆,它们不过是一些狗,有啥可怕的呢?这样想着,我就放慢了脚步。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我一停下来,狗的叫声就消失了,夜也跟着安静下来。
站在寂静的黑暗里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寒冷的雾气从我的耳边嗖嗖地刮过,我抖起大衣领子护着自己冻得生疼的耳朵。我想,我总不能在这里转悠一夜吧?我得尽快找到马响。马响现在怎么样了?她是死还是活?或许那个赤裸着大腿躺在床上的女人根本不是我要寻找的马响,她或许是另外一个名叫马响的女人。说不定我要找的马响压根就不是红马人,要不她为啥一直都不让我跟她一块儿来红马呢?说不准就是这样。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有一次,在翻阅我所居住的那个城市里的电话号码簿时我就发现了这一点。在姓张的条目里,光叫张强的就占了整整三个页码,我数了数有一百三十八个。我日他先人,这么多张强,如果他们其中一个人犯了案子,这么多张强上哪儿去查?我日他那先人,世间有这么多人叫张强,就不准有两个女人叫马响了?那可真的说不定,现在我得尽快去找那个被抬到医院里去的马响,只有先找到她,才能证实我的猜想,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快地接近我要寻找的马响。可是,医院在哪?红马的医院在哪?
夜在我的视线里是那样的深厚,厚得看不到一点光亮。我的天哪,我这是在哪里?上帝呀,请您帮帮我吧,请您给我一点光亮吧,让我听到一点人的声音吧!以前我是多么地讨厌我的同类,可是现在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一个人。我这样胡乱地想着往前走,最终在我的前方出现了一束微弱的灯光,那灯光使我的心里涌过一股热浪,我几乎想喊叫起来了。可是由于世事莫测,我还是强忍着自己的激动,小心翼翼地朝那灯光摸过去,我真害怕我的脚步声会惊飞了那一丝灯光。
我来到了那丝灯光前,原来那丝灯光是从一个窗子里射出来的。我走近窗子,通过没有拉严的窗帘朝屋里窃望。我最先看到的是一只晃动的烛光,在烛光里我再次看到了受难的耶稣。耶稣的出现使我突然明白过来,在这个寒冷的冬季里我再次光临了这座乡村教堂。当我正准备离开窗子寻找教堂门口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我顺着声音在暗淡的烛光里看到了那两个正在说话的人,那是瘦猴马祥和那个卖木刻年画的女人,他们的出现使我吃了一惊。瘦喉马祥正在一张一张地看着女人递给他的木刻年画。瘦喉马祥说,就这些吗?
那个女人说,就这些。
这些我都要了。瘦猴马祥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在那个女人面前晃了一下说,这些够吗?
女人说,该多少我要多少。
我都给你,你得给我办事。
女人说,我一个女人家,又不是这里人,能给你办啥事?
瘦猴说,你在家里躺在床上,给你男人都办啥事?
女人吃惊地看着他说,你想……
瘦猴说,明白了吧?
女人颤抖着声音说,这没床,天又冷……
瘦猴说,你转过身去,双手摁着前边的椅子,我就能使你舒坦,来,快点,对了,就这样……
隔着窗缝,我看到那个女人听从瘦猴的话,双手摁着前面的椅子然后把腰弯下去。瘦猴拉下女人的裤子,上去就卡住了女人亮在他前面的屁股,开始一下一下地朝前用力。瘦猴在用力时所带动的风摇曳着他们身边的烛光更加剧烈地晃动起来。在那个冬夜里,在弥荡着痛苦的教堂里,肉体带给他们的快感使这对陌生的男女很快就忘掉了眼前的一切。我站在窗外的雾气里,偷窃着那对快乐的尘男俗女,竟一时忘记了离开。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身穿皮衣的男人出现在他们的身后,我看到那个人就是偷我皮衣的黑脸汉子。黑脸汉子走到正在晃动着身子的瘦猴身后,他用手拍了一下瘦猴的肩,瘦猴突然停了下来,他还没有来得及提起裤子就转过身来,我看到瘦猴马祥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脱口叫道,黑马。
黑马冷笑着说,大哥,我是不是耽误了你的好事?
瘦猴哆嗦着说,我弄完,我弄完你弄……
黑脸汉子说,就这吧。黑脸说着,他右手握着的刀子就猛地一下就刺进了马祥的肚子里。瘦猴马祥惊叫一声,睁大双眼看着黑马倒了下去。
那个呆立在一边的女人这才清醒过来,她提着裤子就往外跑,她一边奔跑一边叫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女人惊叫的声音在教堂里响起来的时候,我也醒悟过来。我迅速地离开窗子,也在街道上奔跑起来。雾气在我的耳边发出呼呼的响声,我的后背一阵阵发紧,我仿佛看到手持刀子的黑脸在后边紧紧地追赶着我,他一边追赶一边朝我喊道,站住--最后,我被一道手电灯光拦住了,那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只有闭着眼睛停下来。我听到一个严厉的声音朝我问道,深更半夜,你跑个啥?
我惊慌着说,杀人了。
灯光后面的人说,谁杀人了?
黑脸,黑脸在教堂里杀人了。
黑脸?
他把马祥给杀了。
灯光后面的人说,你是谁?你不是红马人。
我说,我从外地来。
灯光后面的人说,噢,我想起来了,今天下午,我在派出所门口见过你,你是不是叫谭四清?
我伸手罩着眼睛看着那灯光说,你咋知道我?
咋知道?你不是住在剧院对门的旅店里吗?204房间,我查过登记册了,还会不知道?我告诉你,这镇上不论每天来多少外地人,都别想逃脱我的眼睛。哎,你不好好地在旅店里睡觉,跑出来干什么?说不准你有病吧?
我没病。
没病?没病深更半夜里你出来乱跑?还说杀人了,谁杀人了?
黑脸杀人了?
哪个黑脸?
他刚从劳改农场里出来。
劳改农场?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我没说梦话。
没说梦话?说不准你这是在梦游吧?
我不是梦游。
不是梦游?下午我见你的时候,穿的是件皮衣,这会儿,你咋穿着一件旧大衣?
灯光后面的人说着,就拿灯在我的身上照来照去。他对另外一个人说,说不准他是个小偷,先把他带回去关起来再说。说着,就有一个人从灯光后面走过来推我,我看到那是一个身穿制服的民警。
我在两个民警的看押下,来到了红马派出所。在这之前,我又一次看到了我所寄宿的那家小旅店,看到我临时居住的房子里还亮着灯。在大街的另一边,那场歌舞已经结束,但影剧院门前的那盏灯还亮着。我看到有两个歌舞团的男子裹着大衣从关闭了的大门里挤出来,穿过满是雾气的街道,朝我们走过来。我停下来看着他们,身后的民警就推了我一掌,他厉声地说,走,看啥!
那两个男人和我们擦肩而过,然后背道而行,我被那两个民警押进了派出所。在派出所一间明亮的屋子里,我看到那个刚才和我说话的民警脸上长着许多斑点,今天下午,我确实见过这个人。我正要和他说话套套近乎,可他却朝我腿上踢了一脚,他说,老实点,把你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
我只好按照他的话,把身上所有的兜子都掏遍了,但最后只找到了一张纸。斑点民警把我手中的纸接过去,放在灯下去观看。斑脸民警看完之后抬起脸来,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就是黑马?
黑马?我说,我不是黑马。
你还不承认?这上边明明写着你的名字,你的外号就叫黑马,这你瞒不了我。我告诉你,我从警校一毕业就分到了红马,那个时候,你刚刚去劳改,是不是?你的事儿我听的多了,都是我的同事给我讲的,你有个拜把子大哥叫马祥,是不是?你刚一判刑,他就把你老婆给占了,是不是?
不是,我不是黑马。我争辩着,这大衣也不是我的,这假释证也不是我的,那个黑脸把我的皮衣偷走了,他刚才还在教堂里……
教堂?谁在教堂里?
你说的那个黑马,他把马祥杀了……
这时有个民警走过来,斑点民警对他说,他是有点不正常。说着,他把手中的那张纸递过去,然后对他说,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他就是黑马。
黑马?后来的民警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说,他不是黑马,黑马我见过。
他不是黑马?
不是。
噢……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斑点民警朝外问道,谁?
斑点民警的话还没有落音,就有一男一女闯了进来,他们一脸的惊慌。那个男的说,不好了,马响被人杀了。
马响?哪个马响?
马泰奎的闺女。
谁说的?
我说的,她在医院里躺着……
另一个民警说,别慌别慌,说清楚,到底是咋回事?
那个女的说,真的,真被人杀了,我亲眼看见哩。
斑点民警说,你亲眼见的?你看见是谁杀的?
那个女的说,我也没有看清楚,我和马响都在学校里守夜,我出来解手,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有一个黑影进了屋,我听到马响在屋里喊叫了一声,就没了动静,我吓得不敢进屋,就赶紧跑出去叫人,我跑得慌,没想一下子撞在了一棵树上,我被撞晕了,等我醒来又往外跑……
好了好了,别说了。斑点民警打断了他们的话,然后对他的同事说。我们先去现场看看吧。那个民警也同意他的建议,他们就先后走了出去。他们好像把我给忘记了,他们不再理我,把我一个人丢在了空荡荡的屋子里。我迟疑了一下,也跟着他们来到了大街上,我看着他们头也不回地沿着街道往前走,我想他们可能是往南边的小学校去了。我想喊住他们,可是话到嘴边我又停住了,我想趁这个时候去医院看看马响。
我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医院,可在医院里我却没有看见一个人。我在微弱的灯光里走过一个圆圈门,然后又走过一个圆圈门,医院里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到处都是关闭的门。我想,或许住院部就不在这个院子里。
那个黑夜在医院里我并没有找到马响,我只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冬青树在雾气里晃来晃去,那或许是一些鬼魂的影子。在医院里,夜间往往游荡着一些死人的灵魂。在和平年代,医院里是死人最多的地方,所以那些死者的灵魂就聚集在一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向熟睡的活人发出一阵又一阵的低语和倾诉,那就是我们的梦。面对那些低语和倾诉,我感到了惊慌和害怕,我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医院,又一次来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同样空无一人。我裹紧身上的大衣往回走,最后又回到了旅店里。那帮歌舞团的演员们刚刚卸完妆,他们一边吃着夜宵一边发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商谈着何时离开这个小镇,要到别的什么地方逗留,商谈着无论如何也要在腊月二十八赶回老家去过年。我一边听他们谈论一边走上楼去,我推开阁楼的门,屋里两张床上没有一个人。我想,那个黑脸今晚肯定不会回来了,他偷走了我的皮衣又在教堂里杀了人,他肯定不会回来。我这样想着,脱掉军大衣钻进被窝里,由于寒冷,我不得不把大衣重新盖在身上。我想,这个鳖孙,今个不会回来了,他偷走了我的皮衣。我这样想着一些杂乱的事情,就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看到斑点民警和另外的两个民警站在床前,他们手里都握着枪,斑点民警手里除了枪还拎着一根皮带。他朝我身上抽了一下说,起来!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一看他们手里的家伙我就害怕。可我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斑点民警说,还不起来!
我忙掂起皮衣穿在身上,皮衣?我的皮衣仍然盖在我的身上。那个黑脸鳖孙啥时候回来的?他又换走了他的旧大衣?
另一个民警朝我扬了扬手中的兜子说,这个兜是你的吗?
我说,是。
他用带着手套的手扬了扬手中的刀子说,这把刀子是你的吗?
我说,是。
走,跟我们走。
我跟着民警走出了小阁楼,沿着楼梯往下走。那个时候太阳已经升出很高,雾也都躲到树枝上去了,变成了银色的雾凇。在阳光下,满世界的雾凇把我的眼睛都映花了。我揉了一眼睛站起身来,我看到阳光穿过那个小小的窗口照在仍旧躺在我身边的那本稿纸上。我知道,我无法向他们说清几天前我的那次红马之行。现在,我独自一人待在牢房里,我的亲人没有一个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在这间寒冷的牢房里,我暗自伤神。
这时,从远处传来了鞭炮声,我知道人们都在准备过年了。我突然想起了那座九级楼阁式的砖塔,想起了住在塔下的妻子和儿子,我不由得叫了一声,旗,我的儿,你知道爸爸现在在哪里吗?一想到儿子,我就忍不住泪如泉涌。我两步来到门边,通过门上的窗口我看到了冬日中午的阳光,那阳光照花了我的眼睛。在阳光里,我再次看到了红马街头那些挂在枝头上的银色的雾凇。多么漂亮的雾凇呀!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结满枝头的雾凇。红马的雾凇。红马,那里有我的情人马响,可是我却没有找到她。马响,你在哪里?你真的不在红马吗?你不在红马又在哪里?马响,我日你那先人,你害得我好苦呀!
咦,我日你那先人,红马……
1995年8月
原载《漓江》199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