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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进入城市(3)

叶用一种灼灼的眼光看着他说,以前我读完你的小说就会坐下来想一想,这个谭渔是个什么样子呢?今天一看,没想你这么年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三十四岁,比我整整大了四岁。

谭渔看着手里的茶水在灯光里微微地颤动,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你都读过我的什么?

好几部呢。

谭渔说哦。

叶说,或许你是本地的作家吧,或许是我在教学时有用,所以我对你的小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说实话,凡是能见到的,我都读了。

叶的话使谭渔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没想到她这样热心他的小说。他说,有什么感觉。

叶说,我以为你小说的内涵相当丰富,这里不光指的是小说,以传统的批评方法或纯粹的现代派的分析方法都难以说尽你的创作。从本质上说,你的创作精神是现实的。正是因为这个基点,所以尽管你常常把脚伸进人的本能领地,用了一些现代派的创作方法,但你的写作并没有陷入自然主义,仍然能给人以深远的韵味。我想不通,张艺谋怎么不把你的作品拿去改编电影呢?

叶的话使谭渔暗暗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叶对他的小说作了如此的概括,这些有关他小说的观点使他感到新鲜,他的思想一下就和她拉近了。叶说,所以今天我一见你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我看得出来,在你的身上隐藏着一种一般人所没有的东西。

谭渔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说,这叫一见如故,实际我们神交已久,在这之前,通过我的小说我已经和你交谈了许多次了。

叶也兴奋起来,她说,是这样。

这时候菜上来了。谭渔把瓶盖打开,把酒写进酒盅里。叶说,来,干杯。

谭渔说,我喝酒不行。

怎么,啥好习惯都让你学去了?这酒今天一定要喝,酒逢知己千杯少嘛。

苦难的乡村生活从谭渔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知道他的这些所谓的好习惯都是因为没有钱而养成的。他常常坐在流失的乡村学校夜间的时光里遥望着幸福的明天,那个时候他想,等到有钱了一定要弄盒好烟抽,一定要弄瓶好酒喝,还要领着妻子到城市里的某一家馆子里狠狠地吃一顿,在高级宾馆里住一夜,让妻子好好地在洁白的浴缸里洗洗热水澡,然后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做爱,让电视一直放到再见两个字!日他娘,他想,老子也洋气一回!他想,现在我已经进入了城市,我已经接近了那目标的边缘了。他对叶笑了笑端起酒杯和叶碰一下就一饮而尽。三杯酒过后,他就感到有团火塞满了他的胸膛。他说,你还真行。

叶说,孤独的时候我一个人也喝一点。

孤独?谭渔放下筷子说,爱人在哪工作?

爱人?叶凄然地笑一笑说,两个月前这个名词对于我说还存在,现在已经是一片烟云了。叶端起一杯酒说,不说这个,来,干!

谭渔看着她把那杯酒喝下去,就说,孤独也是一份财富,一个人能耐住寂寞耐住孤独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有些时候我真想独自坐一坐,在秋天黄昏的河道里,望着远处朦胧的帆船,望着一片片黄色的落叶,四周没有一点声音……

把一切都忘记,对不对?叶说,在草坪上躺下来,望着广阔的天空,可那是梦。你不能不面对现实,你有妻子,你有儿子,你有贫穷的根,这些我在你的小说里早已感受到了,小说里写的是不是真的?

这你明白,小说都是虚构的。

但对生活没有深刻和特殊的感受,是写不出你那种情感的。

谭渔说,你说得很对。

那你的妻子一定很漂亮了?

不,她不漂亮。

叶说,正应了那首歌,她一定很温柔?

谭渔没有说话,他注视着手中的茶杯,茶水那淡黄的颜色如同妻子煮好的浓浓的红薯稀饭。他们相对而坐,这会儿餐馆里很静,只有操作间里哧哧拉拉的爆菜声隐隐地传过来。谭渔在淡淡的香味里又一次想起了妻子,他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叶说,她读不读你的小说?

不读。谭渔说,她很难弄懂我在小说里所表达的思想。当我把发表的小说拿给她看时,她只是淡淡的一笑。

我明白了。叶说,你很幸福,因为你有一个贤慧的妻子,但你也很痛苦,有些时候她并不能理解你,你们只是生活上的夫妻,但精神上有很大的差别。你是一只落在杂木丛里的雄鹰,你总是仰望蓝色的天空在那里积蓄着力量。所以有时候你就渴望着在黄昏的河边坐一坐,过一会儿如同梦境一样的飞翔生活。

谭渔说,是在梦中飞翔,实际人生就是一个梦境。我写东西首先是为了生存,我有父母我有妻子我有儿子,我要尽我的义务。可是后来我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有些时候我站在河岸边就感到这人太脆弱太渺小了。你想,多少年以来,颍河就一直在那儿流呀流呀,一直没有间断过。可人呢?走了一茬又一茬,再过五十年我们这茬人还都在哪里?没了!你当五十年还多么漫长吗?她在时间的长河里只是一瞬之间。我们的祖先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生存又消失,可他们留下了什么呢?就留下了文化,留下了用文字所记载的他们苦难的经历。有时候我想尽管人生是场梦,但我总想用笔把这个梦的一部分记下来,我认为这是我生命过程中最有意义的一部分。所以我把一切看得很淡,死亡终将要接近我们每一个人。认识到这一点,面对一切你还有什么不坦然的呢?能给一块写作的空间我就满足了,再也没有比让我尽心地写作更快乐的事了。

哎,叶说,看来只有你这样傻了,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吗?还这样一心一意地做学问?你看人家都在干什么,都在捞钱。我家四妹放着多好的工作都不做,跟人家跑到南方去做生意,她跟人家到香港去,那来回给人家掂个包,你知道人家给她多钱?两千。

掂的啥东西这么值钱?

啥东西?毒品。

这很让谭渔吃惊,她咋会干那事儿?那可是犯法。

你说犯法,她可不以为然,只要能挣钱,她啥事儿都能干。叶说,我真不能理解。

是不能理解。谭渔说完他们又陷到沉思之中,谭渔有一种惶惶的感觉。迟了一会儿叶说,不说他们,来,干杯!

他们又一饮而尽。谭渔在那个最初进入城市的夜晚里,真实地认识了叶,他突然感到有很多话要对叶讲,多年以来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愿望。那个晚上他们一直说了很久,他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几乎快把那瓶白酒喝光了,他看叶的眼光有些发直,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他几乎忘记了叶是什么时候结的账。那个冬日的夜晚他们一同走出那家餐馆,寒冷的风迎面吹来,使他有些站立不住。叶说,能走吗?

他说,能走。走了两步就他就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叶上来扶住了他。叶说我送你回去吧。他们相互搀扶着往回走,街道上已经没了行人,只有风卷着几片肮脏的碎纸在奔跑。回到文联,叶却一头倒在床上,她说,晕死了。叶双手捂着头,片刻,她就不动了。

谭渔的头有些晕,他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接一盆凉水洗洗脸,然后立在床前看着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叶,他身上突然涌过一股热潮。他在床边上坐下来,颤抖的手落在了叶的身上,他的手一接触到叶那柔软的衣服,心里就打了一个冷颤。他慌忙站起来,倒了一杯水,在沙发上坐下来,懵懵懂懂地望着躺在他面前的叶。叶的身体在他的面前晃动起来,最后化成了一股绿色的风,那风在他的感觉里长久地呼啸,几乎吹遍了他思想的旷野。他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长时间,最后站起来给叶脱掉皮棉靴,把她的身子扳平。谭渔的手通过柔软的衣服触到了叶的肩膀,突然产生一种想拥抱她的念头,那个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又使他打了一个冷颤。他忙给叶盖好被子退回到沙发上。他久久地坐在沙发上望着躺在被子下面的叶,听着叶的呼吸声在寂静里走动,那声音又化成了一股绿色的风,他在那绿色里恍惚地看到一个女人朝他走过来,他看不清那女人的面目,那女人好像是叶,可是她的身姿更像他的妻子。兰草。他喃喃地叫一声妻的名字,突然意识到他的妻子这会儿正在一所乡村小学的厢房里睡觉。一想起妻子他就狠狠地压住了一个念头,他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句。他想,我就这样看着她坐一夜吗?和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在一间屋子里呆一夜意味着什么?这事传出去他就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呀!我初来乍到如果留给同事们这样一个印象那自己往后的路还怎么走呢?他想了想,站起来给叶倒了一杯开水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拿起军大衣走出门去。他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来,把钥匙掏出来放在水杯边,而后轻轻地把门带死了。在带上门的一瞬间,他有些后悔,他在门口停了一下,使劲推推门,没动。他有些无奈地披上大衣走出去,城市的夜和乡村的夜都是那样的静,都是那样的寒冷,所不同的是城市的街道里有昏黄的路灯。谭渔走在城市昏暗的路灯下,他深深地感到了孤独。他的身影被灯光拉长又缩短,涂浓又画淡,他想,我要走到哪里去呢?

不知走了多久,谭渔最终耐不住寒冷。他想,我现在惟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文联,回去吧,还回到那个地方去。他回到文联立在走廊的灯下,但他没有去敲门。最后他突然想起了电话间,可他没想到电话间的门也是关闭的。他抬头看看,让他感到幸运的是,电话间的门头窗上有一块玻璃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他吃力地爬上去打开门头窗钻进屋里,在冰凉的沙发上躺下来,把大衣盖在身上。他像一条狗把身子曲弯在一起。寒气毫不客气地四处袭来,但他还是很快就入睡了。

谭渔被冻醒的时候,文联办公楼错对门的那家卖油炸烧饼芝麻糊的个体户已经起床,正在摆弄着上街出摊的车子,这是一家来自安徽界首的人家,他们靠了地委一个做秘书长的老乡在地委家属院里租了两间房。地委家属院里的很多人家都吃中了他们的油炸烧饼和芝麻糊。在后来许多日子的早晨,谭渔都是用这种最便宜又极有营养的风味小吃进早餐。但现在谭渔对这一切还都不熟悉。他坐在电话间的沙发上,两手揉着冻得麻木的腿。窗外的光线还很暗,从外边传来的说话声和咚咚的跑步声告诉他天已经快亮了。他起身拉亮灯轻轻地打开门走到编辑部的门前,他听到有皮鞋不时地敲击地板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听到有水哗哗地注入水盆里的声音,他知道叶已经醒了。谭渔又悄悄地退回到电话间,把门轻轻地关上,也没拉灯,重新在沙发上躺下来,他想象着叶在醒来之后的情景。他突然有一种渴望,渴望叶能看到他现在躺在这里的样子。这段在等待中度过的时光显得是那样的漫长,他突然有一种想写诗的冲动,甚至他连诗的名字都想好了。我渴望有洁净的白色如风一样来吹拂着我的黑发。他很为其中的两行佳句而激动。就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叶的脚步声,叶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停止了,那脚步在走廊里迟疑了一下又走到电话间的门口。谭渔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叶悄悄地走过来,叶立在了谭渔的身边。谭渔听到叶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多么想一下子坐起来拥抱着她,可是他没动,他就那样躺着,仿佛就在熟睡里。谭渔多么渴望她在他的身边坐下来,而后把他摇醒,可是她没有。谭渔听到叶走出去,片刻又走回来,有一条被子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这使他感到了温暖。他在那温暖里一动不动听着叶再次走出去,听着叶推着她的变速车轻轻地走出楼洞。等那声音一消失谭渔就一下子坐起来,搂着那条被子,紧紧地搂着,他仿佛沉浸在一种梦境里。最后他抱着被子回到了编辑部里,连脸都没有顾得上洗,就写下了一首题为《等待》的诗:

我两手弯曲

立在冬日的旷野

我渴望有洁净的白色

如风一样吹拂我的黑发

车如季节在我的身边穿行

我向她发出呼唤

只有驶过的狼烟和尘土

季节留下我独自而去

写完之后他就坐在那里,沉浸在一种情绪里。面前的窗子惭渐地明亮起来,身后火炉上的茶壶里的水发出哧哧声,楼外开始有小贩的叫卖声。那含糊而高亢的叫卖声在冬日的早晨非常的独特,这使谭渔感到新鲜。但他没有听清那个想象中的胖女人发出的叫卖声是什么意思,那声音持久地在清晨来临的时候如混浊的水一样涌进他的听觉里。有许多次他都试图想弄清那女人叫卖的意思,但由于种种原因他一直没有弄清那个叫卖声里所包含的意义,也没有见到过那个他想象中的胖女人。后来有一天他突然明白这是一种预示,这个预示在他来到这所城市后的第一天就如同谜团一样切人了他的思想,他明白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他知道他没法走通这个迷宫,他一个文弱书生一个从乡间赶来的农民的后代在这座迷宫里最终将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但那个时候谭渔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个时候谭渔仍旧沉浸在一种情绪里,这种惶惶失落的情绪一直延续到钟的到来。钟的面容很疲劳,谭渔望着他的脸说,没睡好?钟伸了一下懒腰说,几乎没睡,又给我闹哩。

谭渔说,以前我去你家不是挺好的吗?

钟说,那是给你面子。很多人都吃过她的冷面孔,特别是女孩子。前些天有个乡下女孩大老远地跑来到我家里去看稿子,还带了一大兜苹果,你说晌午了还能让人家走吗?就这她跑出去让邻居都过来到俺家看爱情故事片,弄得人家女孩子很难看,你说,这谁还敢跟我做朋友?你说,我还怎样做人?

有这么严重?谭渔感到不可理解。

哎,真是没办法。钟说,她整天一口一个农村的孩子,我农村的孩子咋啦?我是自己干出来的!我是大学本科毕业,比她差到哪里去?她不就是一个俗气的小市民吗?她不就有一个当处长的爹吗?嫌我没本事,没本事挣钱,让她见不得人,嫌我没本事就离婚嘛,可她又不离,活摆弄你……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谭渔的许多时光都被钟泡在这种唠唠叨叨的话语中。钟的故事对于谭渔来说显得那样的陈旧。但在那个阴潮寒冷的冬日钟的讲叙使谭渔深深地陷入同情之中,最后钟说,不讲这些了,叶秋昨天什么时候走的?

昨晚就走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看钟,他的脸陡地一下热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稿子你看了?

啥稿子?

她没给你说?前几天拿过来的稿子呀。她们学校文学社的稿子,全是学生的习作,我想在明年的第一期用上几篇,你知道学生的市场很大。

谭渔想了想走到桌子边在一叠稿子里扒了一会儿,抽出一组稿子递给钟说,是不是这一组。

钟说是的,是这一组。好好地看看,叶秋这人不错,很有点水平。钟说完又说,她刚离过婚。

是吗?

她是个脱俗的女人。她男人是广电商厦的经理,一身的铜臭气。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共同语言,经理和别的女孩子好上了,这让她很难忍受,就挥刀两断,很有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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