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帆站在无影灯下拿起手术刀,他就要切开这个表面上看去完好无损而内部发生了病变的头颅。他的手术刀慢慢地走动,他听到了皮肤被切开的声音。他看到了在手术刀走过的地方立刻涌出了鲜血。他毫不犹豫地把院长的头皮剥开,他听到带血的头皮和颅骨分离的声音,那声音使他想起了一片茂盛的桑林。桑林里有无数的桑蚕在嚓嚓地吃着叶子,那片被春天的细雨清洗得一片新绿的桑林呀!那嚓嚓如同春雨里蚕吃桑叶的声音呀!白帆在春蚕吞食桑叶的声音里剥下了院长的一些头皮,接着,他戴着无菌手套的手触到了一层坚硬的东西。他的助手帮他止血,清除上面的血迹。随后,他看到了白森森的颅骨。啊,颅骨!这使他刻骨铭心的颅骨!在那片无垠的黄土地上,他幼小的身子在烈日下不停地晃动,他在用一把铁掀翻动土地,那颗在地下不知埋藏了多少年的颅骨被挖出来的时候,他的头发都被吓得惊颤起来。在寂静的田野里,在炎炎的烈日之下,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已经发黄的颅骨。他想,这是谁的头颅呢?他拿起那把手摇钻放到那片雪白的颅骨上轻轻地用力,开始在那颅骨上打孔。他要在这颗颅骨上钻出一个个小孔,这是他打开颅骨的手段之一。他想,这是谁的颅骨呢?阳光似乎离他十分遥远,黄色的土地也莽莽无垠。金属钻头像老鼠的牙齿啃着坚硬的木头,咯吱咯吱,一些带血的骨头碎片被钻头吐出来,那些圆孔一个挨一个,最后形成了一个圈。他放下钻头拿起一把钳子。他把尖嘴钳子插进小孔里,他在用力,他把白森森的颅骨一片片地用力掰下来。那是谁的颅骨呢?他想。他掰断颅骨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周围的人都屏着气,麻醉师、他的助手、他的第二个助手、器械护士、巡回护士,他们看着他把院长的颅骨一块一块地掰下来。在叭叭作响的颅骨断裂的声音里,白帆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残忍,这一闪念的感觉,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目光也立刻变得冰冷无情。他不知道这是谁的颅骨,但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颅骨,这包括他自己。他不知道,在许多年后他的颅骨能不能被一个劳动者从深深的黄土里挖出来,重新晾在阳光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不会像这个人一样躺在手术台上,让别人来切开他的头颅,他不知道。那么这是谁的头颅呢?他想,无论是谁的头颅,现在他都要打碎它,一下,一下,又一下……最终,他在那颅骨上打出了一个洞。在他清除完破碎的骨片之后,他找到了那片压迫中枢神经的积血。望着那片暗红色的凝固体,白帆的心胸似乎一下子开阔起来,这使他想到了茫茫的雪原和世纪不变的冰山,从那冰川里渗透出来的气息迅速流遍了他身上的每一根毛细血管。白帆从此变成了一个冰冷如铁的人。
现在,外科大夫走在大街上,他冰冷的目光能剥去在他面前行走的任何一个人的衣服,那些他熟悉的男人和女人。院长、麻醉师、袁屠户、年轻的女器械护士等等,那些人一旦走进他的视线,他就能把他们肢解。在他的眼里,那些人一会儿是一架骨头在行走,一会儿是一身肌肉在行走。那些人的心脏,在他眼里一紧一缩地跳动。血液如渠水一样在血管里流淌。那些被咀嚼之后变得破碎的绿色食物,在肠道里如粪便一样滑动。一些细小的精液聚集在睾丸里蠢蠢欲动。还有那些悬挂的五脏六腑,没有依靠滚来滚去的眼球……现在,他像机械师熟悉机器的每一个零件一样熟悉人体了。当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机器。面对人体的某个器官,他就像看到了某台机器的零件,他可以熟练把某个器官打开,把病变的部分切除,然后再放进去。现在,他的技术比袁屠户杀猪剔骨头都要熟练。有一次,袁屠户当着他的面,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地表演着他支解猪体的能耐,而后他对白帆说,我这手艺比你的怎样?
白帆冷冷地看他一眼说,你要是躺在手术台上,你要啥,我就能给你取啥。要心能取心,要肝能取肝,你信不信?
袁屠户听完外科大夫的话吓得目瞪口呆,站在那里没敢动。
白帆说,我不用一个小时,就能剔净你身上的骨头,你信不信?
袁屠户再也不敢看外科大夫的眼睛,他的手一哆嗦,砍刀就掉在了地上,他呆呆地看着白帆瘦小的身体在开始暗淡下来的光线里慢慢地走远。后来的某一天,袁屠户叉拉着腿来到了颍河镇医院,他找到白帆,乞求他给他治疗生殖器上的疾病。屠户的阴茎上长了一个肿瘤,肿瘤里分泌出一种黄脓一样的液体,发出阵阵的恶臭,他的阴茎上已经出现了如同菜花一样的溃烂物。屠户说,我已经有好多日子没有碰过女人了。
外科大夫说,恐怕你这一辈子也碰不上了。
屠户说,求求你,给我治治吧。
外科大夫说,知道你这是啥病吗?
屠户说,不知道。
外科大夫说,阴茎癌。
屠户一听就哭叫起来,求你了,给我治治吧。
外科大夫说,你要命,还是要女人?
屠户说,两样我都要。
外科大夫冷冰冰地说,不行!要女人不要命,要命不要女人,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屠户无奈地说,那就要命吧。
那年第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身体瘦弱的外科大夫为袁屠户作了阴茎切除手术,他的尿道移到了会阴部的右侧。肥胖的屠户再也不能站着排尿,他像个女人一样,大小便都得蹲在地上,屠户变成了一个没有欲望或者叫做丧失欲望的人。而院长在那次手术之后,由于大量的输血,使他一改过去的文质彬彬,他变成了一个性情暴躁的人。而在这段时间里,白帆的妻子得了一种腿疼病,她行走不便,但一到夜晚,她仍旧不停地对白帆喊叫,用舌头,用舌头……
这年冬季来临的时候,外科大夫家里的灾难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先是他的母亲得了肠梗阻。在手术台上,面对母亲切开的腹部,他突然显得有些束手无策。从母亲的血管里喷出的鲜血射到了雪白的天花板上,他的助手用高频电刀为她止血,他在肌肉烧焦的气息里,看到了母亲被打开的腹部。白帆这时突然想到,三十六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被孕育成人的吗?最初,我也是一对微小的精子和卵子的结合体吗?我丑陋的身体,就是在这里待了十个月吗?是的!现在,在无影灯下,他把它打开了。他想,这就是我待过的地方吗?是的,白帆想,是我待过的地方,是所有人待过的地方!我们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在这个黑暗而温暖的地方待过,是它给了我们生命。白帆想,这不是那片辽阔而富饶的土地吗?这不是那片埋葬了颅骨也孕育了生命的土地吗?他出生在这里,如今他又在这里翻耕。白帆毫无表情地站在手术台前,他想,这是谁待过的地方呢?他一边这样想,一边从腹部里掏出那堆大肠和小肠,把那些蠕动的肠子放进一个塑料盆里,他用手过滤着那肠子,他要在那肠子上找出病变的部位,然后再把它切除掉。
那个初冬的上午,当白帆在母亲的肚子上缝合了最后一针之后,他走出了手术室。他在更衣室里脱去手术衣之后就扬长而去,他忘记了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他的母亲。他漫无目标地在初冬的黄昏里行走,目中的一切毫无生命色彩,脚下的土地,在冬天的气温下正慢慢地变得沉默,快乐的鸟儿都飞到南方去了,连西天那片红色的晚霞也让人感到寒冷已经来临。
接下来,是他的妻子柳鹅。柳鹅的腿疼最终确诊是一种骨巨细胞瘤,那个恶性的细胞肿瘤生长在股骨的骨骺端。在冬日的阳光下,外科大夫拿着从柳鹅腿上拍出的片子对他的助手说,这样的情况得截肢。于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白帆切开了一个女人腿上的皮肤和肌肉,露出了森森的白骨。可是由于麻醉师的缺席,白帆忽略了麻醉这种能减轻病人痛苦的手段,柳鹅痛苦的嚎叫声几乎要冲破手术室的房顶。在无影灯下,白帆拿起了一把锯,他要用锯一下一下地锯掉那根股骨。金属锯吃进骨头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刺耳,白帆每锯一下,头皮就要麻一下,他每锯一下,柳鹅就会发出鬼一样的喊叫声,那声音使他难以忍受,每锯一下,他的头就会像锥子钻的一样疼一下,他的头颅都要炸裂了。由于柳鹅的嚎叫,使得手术变得漫长而艰苦,汗水湿透了外科大夫的衣服。锯子锯骨头的声音和柳鹅鬼一样的嚎叫声浸透了他的每一个毛孔,白帆感到自己的每一根血管都要暴裂了,他变得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当手术完成之后,白帆就瘫倒在地。
年轻的女器械护士把他扶出手术室,然而,白帆的耳边仍旧响着锯子锯骨头的声音,响着柳鹅的嚎叫声。他挣扎着往前跑,但那混杂的声音紧紧地追着他。在医院的通道上,由于匆忙他撞了正提着水瓶走过来的黄院长,院长手中的水瓶像一颗炸弹掉在地上爆裂了。院长愤怒地指着他的脸说,慌啥,慌得像去投胎一样!院长的吼叫声和水瓶爆裂的声音化成了锯子锯骨头的声音刺着他的太阳穴,这使他疼痛难忍,外科大夫双手抱着自己的头颅逃走了。
在镇上,白帆遇见了正在卖卤肉的袁屠户。袁屠户洪亮的叫卖声在颍河镇的街道上传荡,那叫卖声也化成了锯子锯骨头的声音来刺他的头。在白帆的听觉里,一切声音都化成了锯子锯骨头的声音,他每到一处,那锯骨头的声音就会不停地响起来,狠狠地刺着他的头,刺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使他一刻也得不到安静。到后来,那声音干脆钻进了他的脑袋里,那声音变成了一把锯,一下又一下地锯着他的头骨,这使他痛不欲生。他双手抱着自己的头漫无边际地在道路和田野上奔跑,可是,他始终都不能摆脱那把锯子对他的折磨。他一边跑一边想,我的头就要炸了,我的头就要炸了!他再也承受不住那声音对他的折磨了!
那天晚上,身体瘦弱的外科大夫痛苦不堪地搂着自己的头回到了医院的手术室。他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他想躲开世上的一切声音。可是,在手术室里,仍旧有风在窗子外边呼呼地摇动着树枝,最后他实在不能忍受,就来到了器械柜前。在无影灯下,他想找一把手术刀切断自己的血管。可是器械柜里的器械都被器械护土拿去消毒了,他只在一个铝盒里找到了一根针管。这时他突然想到了麻醉,他想,或许麻醉这种方法能使他失去痛苦的感觉,这使他欣喜若狂。他在麻醉师的柜子里找到了一些安定药液,他打开玻璃瓶口,然后把药液抽到针管里。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手颤抖不止。最后外科大夫把针头刺进自己左边的脖颈里,他用力把针管里的药液推进去,然后拔掉了针头。
接着,外科大夫在手术台上躺了下来,外部肮脏和纷乱的世界在他的感觉里慢慢地退了出去,如那群南去的大雁一样,在辽阔的天空里越飞越远。
1995年9月。
原载《花城》1998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