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背了行囊到深山里的一所小学体验生活。站在山梁上，还没看见学校的影子，却看见油绿的山坳里有一面红旗在舞动。
原来，这所只有15名师生的山村小学每天都举行升旗仪式。清晨，太阳一从东头山梁冒出头来便出一名学生升起五星红旗，其他师生则齐唱国歌。缓缓升起的国旗便牵着十几条视线指向天空。他们的装束参差不齐，甚至衣衫褴褛，但他们凝视的方向和角度却是惊人的一致。升旗手每天轮换一次。每个孩子都把那一天当成最重要的节日。过年不是很重要吗，升旗那天比过年还重要，他们天天数着盼着。
我早早地起床，望着连绵的大山。突然发觉身后有人走来。一看，是个女孩，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住不走了。她手捻着衣角，垂着头，犹豫着不肯进来。
“你有事吗？”我走过去。
我一出现，女孩把头低得更厉害了。
“我叫房淑花，我，想找老师……”
我拉开柴门，带她走进老赵的“办公室”。老赵既是校长又兼班主任。“办公室”其实是个小草屋。老赵在认真地批作业，见我和女孩进来，放下笔。我回头看了看女孩，示意她说话。女孩紧咬着嘴唇，犹豫着。
“赵老师，明天，能让我升旗吗？”女孩子终于说话了。
“这，不行，还没轮到你，不能打乱次序。让你升旗别的孩子也不会答应。”老赵说着认真地看了看“升旗轮流表”。
“明天我就……”女孩说不下去了，跑出去。我看见女孩脸上好像有泪花闪动。
我说：“老赵，你太认真了，那个女孩好像哭了。”凭直觉，我感到这女孩有什么心事。
“孩子们都爱当旗手，可总得有个次序嘛，不然非打架不可！”老赵无奈地摇摇头，说完继续批改作业。
我望了望窗外，国旗正随风舞动，在这个碧绿的小山坳里显得特别红艳。
第二天点名，叫房淑花的女孩没来上学。孩子们都不知道她怎么了，说昨天放学还在一起走呢。
老赵沉重地摇摇头：“怕又是辍学……”
老赵拉上我，赶往东山坳，那里只有几户人家。黑黝黝几间草房点缀在山坡上，还有朦胧的雾气罩着，像是仙境。咔嗒！我用相机拍下了这个景色。
房淑花家住在半山坡一丛橡树下面。老赵走上去敲柴门，敲了三下，柴门开了，走出一个瘦小的男孩。柴门一开，柴屋里传出几声剧烈的咳嗽声。
“你妈病又重啦？”老赵问。
“天天这样。”小男孩说。
我默默放下相机……
“你姐呢？”老赵问。
“我姐上山挖药去了。我姐说她不上学了，家里需要钱，我太小了还要她照顾……”小男孩学着大孩子的口气说。
我和老赵望着四周起伏的山峦，真的听见了锄头刨药时的回声，砰！砰！可是却无法判断声音的确切方向。真有种“只有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感觉。老赵把一包药塞给小男孩，带上我回去。路上，我和老赵没说一句话。老赵一定为昨天的事愧疚着。我也是。当初我该劝劝老赵，让房淑花提前再当一回升旗手多好。可现在，找不到她了。
可我还是见到了房淑花。那是7天以后的早晨，太阳正从山头上慢慢升起来。准备升旗了。升旗前老赵没忘再看一眼贴在墙上的“升旗轮流表”--今天该是房淑花当旗手，可是房淑花不来上学了。这成全了排在下一位的一个男孩子。老赵叫了他的名字，他激动地从队伍中走出来，咽了口唾沫，握着升旗的拉线。另外十几个孩子羡慕地望着他，他都有点不自然了。
马上要升旗了，老赵刚要开始打拍子唱国歌，十几个孩子也都腆起了胸脯。这时房淑花在山坡上出现了，她没有慌，一步步走过来，走到旗杆下--今天真正的旗手，来了。
男孩咽了口唾沫，不情愿地把拉线送到房淑花手里。
老赵和我相视一眼，老赵的双手重重落下--国歌唱起来了，在山谷中回荡。国旗，一顿一顿的上升、上升，升出这个小山坳，速度不是很均匀。房淑花一边拉线，一边仰头看着国旗向上的越动。我努力唱着，努力唱得更好，更有力量，那是我唱歌最认真的一次了。国旗升到最高处，随风舞动。房淑花可能是累了，垂下头歇了片刻，然后又仰头看了又看，看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合格。然后满意地笑了一下，在一棵松树后面摸出一把锄头，扛在肩上，再回头望了望空中舞动的国旗，走开了。
我爬上山坡，追上她。
“你还是留下吧。”我望着房淑花。
“不了，在山上挖药时能看见国旗。一看见国旗，不管走多远爬多高都知道学校在哪儿……”
女孩说完，几步就爬上陡峭的山坡，不见了。
老赵在旗杆旁站着，默默望着远处的山峦。
我离开这个小山坳那天也没见到房淑花。我仔细捕捉山谷里的声息，希望能听见砰砰的声音。可是山谷很静，只有两声布谷鸟的鸣叫。快要走到山口时那声音从身后追来了。我停住脚步，一动不动听着--确实是刨药的声音。有一刻它歇了，房淑花放下锄头了。我便回望山坳里飘动的那团红色火焰。火焰很小很小了，可仍然那么耀眼。放下锄头的时候，她一定在是望着那团火焰，那么此刻我与她在不同的地方同时望着那团火焰。
再爬上两道山梁时，我看见了蹲在天边的那座城市的黑影，那里是我的家。
我加快脚步，我要把这里的故事带到那座城市的孩子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