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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番外一:花儿都开好了,你还在等我吗

我刚到布拉格那几天,天空飘着细雨,给这座中世纪的古城蒙上一层薄纱,透着朦胧的美丽,我曾痴痴地望着它许久。

细雾般的雨丝轻飘飘地落到伏尔塔瓦河上,洇湿了河畔的石阶,给查理四世的雕像披上了一层迷离的光泽,我走过那条通往河边的悠长小巷,巷口的酒吧透出朦胧的灯光、细碎的音乐,但我没有进去过。我看到过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蹒跚前行,摇曳的身影在石路上拉得老长老长。河对岸高处的城堡,雨雾中的旧王宫和圣维特大教堂如同悬浮在半空中的圣殿,成为傍晚最璀璨的地方,就像一座灯塔,为城市中的芸芸众生指明了一道通往天堂的路,让城市上空弥漫着圣洁空灵的宗教氛围,也让我的心灵变得宁静祥和。

晓莀,我写过不少的信,在这短暂而漫长的三个月里。都是写给你的,但我不知道你在哪。还好这座城市有个很人性化的措施:在圣维特教堂申请“无名寻人启事”,定期写一封信,信上可以写对被寻找人的任何感情,然后他们会在每个星期定时用广场语音播出,并且可以指定用哪种语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广播都循环播放着我的信,我很感谢这一政策,但是却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我依然没有找到你,我留了我的暂住酒店和电话,却没有人敲我的门,也不会有你的任何讯息,我曾想过放弃,这简直是大海捞针,但是我没有。

我在老尼古拉斯教堂祈祷你平安,听着圣母说着我听不懂的祷告词,她的眼睛是清澈的,无法想象到的纯净,就像一汪碧蓝的湖,倒映出我迷茫的人影。听完后,我习惯性地学着她的动作,弯腰致谢,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基本的尊重。

夜已深,这座白色的尖塔和城门塔楼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醒目,我回过头去,一群穿着白色教袍的小天使们立马把我团团围住,我感到一阵阵暖意涌上心头,微笑着谛听他们的歌唱。我一直会来这里,所以自然认识了这里的人们——都是最纯净的人们,一个个来驱散我心里的不快与阴霾。他们都很喜欢我,我也很愿意融入他们。

我曾一个人走在查理大桥上,看着来自十四世纪的石块光亮如镜,仿佛可以映见桥头的火药塔高大的轮廓,四周一片寂静,脚步声和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成为同行的伙伴,在桥两侧护栏上的二十九尊圣像的注视下,大桥就如同穿越时代的时光隧道,把我的思绪不禁拉到了充满魔幻色彩的中世纪。

我在布拉格找了一份临时工,一个星期给我相当于人民币三千元左右的货币,那是个很有趣的职业——我穿着兔子或是小熊的服饰,手抓两大把五彩气球,在广场上招呼每一位来宾。我觉得我很喜欢这样的工作,不少孩子都会抱着我,然后他们的爸爸妈妈就会给他们拍照,我带给他们全家人欢笑,我很知足。结束一天疲惫的活,我回到自己的酒店,在灯光下提起笔给你写信,我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你是知道的。

听着广播再次播放着我的故事,我有种想哭的冲动。

晓莀,你在哪里,如果你听得到的话,请你来找我好不好?我好累,真的好累,我想回中国了,我怕我坚持不到你的出现了,我真的好害怕。

红酒浓烈的香味时常弥漫在老城广场上,冲淡了冬日的寒意,杂耍艺人赤着上身,在孩子们面前表演耍火和喷火的把戏,吸引了稀稀落落的过客。圣尼古拉斯教堂前,拖着老式马车的几匹黑马悠闲地晃动着脑袋,在等待游客中消磨闲暇时光。我总是在吃过晚饭后,安静地坐在这里,腿上始终躺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读着读着,便抬头看看这些闲暇的人们。

晓莀,我这几天胃口不是很好,生活的规律也被打乱,也许我还是有点水土不服。我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寄给了那座教堂,说是我最后一次寻人启事,他们像往常一样答应为我播出,之后我就离开了,我有点失望我没有遇到你,但若一直在这里,我想我要崩溃,我想回国去看医生,这里的医院我听不懂语言,自然也听不懂专业术语。

飞机在云层上徐徐前行。

很快就要到站了,我轻轻合上了眼,短暂地补充了一下睡眠。

机舱的门渐渐开启,我跟随大部队一同下了飞机,白茫茫的视野里那一群向前走过去的人群,看着就像长征般壮观。我朝着出口的地铁走去,身边无数荡漾着一张张重逢的笑脸,我不禁失落地垂眉。

我的脚边有我最亲切的拉杆箱陪着我,也许以后我的生活将是平淡的一个人走下去,那些画面、回忆,掺杂着眼泪和欢笑,在青春过后的雨季被洗刷掉。

“啊——达令——”

我被这一声熟悉到想哭的声音惊到,立刻回过头去。不远处有个背对着我跑过去的女孩子,穿着米白的羊绒开领,背着时下流行的铆钉包,正朝着眼前的外籍男子扑过去。

我向着他们走了过去,我猜想的不会错。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陆夏。”

她的背脊轻颤,缓缓转过脸来,尽管她剪了一个短发梨花头,化了一点淡妆,但是眼睛里盛着的一股清泉般的纯净依然让我能叫出她的名字。她惊呼:“你是…晓花…”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晓花,你怎么在这,天哪,你把头发也给剪了,一点都不像你了…”她激动地抓起我的两只手,上上下下扫描着我全身,那股话唠劲儿完全不及当年。

“额,我…我刚从国外回来。”我支吾着说道。

“去哪里旅游啦?哦不,应该是度蜜月去了吧?咦?你老公呢?在哪在哪?”她兀自猜测着,并且不停地踮起脚尖朝着我身后看个没完。

我忙解释:“没有,我一个人去的,前几个月忙得够呛,就准备去国外呼吸下新鲜空气。那位…是你的…”

还没等我问完,陆夏像推销优质产品地把身后被忽视很久的男子拉到眼前,“他是我的未婚夫,玛尔奇,我们俩刚从荷兰回来,我这次是去见他父母的,哈哈。”

我仔细端详着玛尔奇的脸,白皮肤、棕眼珠、凹陷下去的眼窝使得整张脸看着很有立体的美感,人也特别高,他俩在一起就像一只栖息在树下的小鸟,很般配,很和谐。我连连点头称赞:“不错,祝福你们了。”

她突然问:“那你呢?后来和‘聚星集团’的大公子结婚没?”

我轻微地摇摇头。

“天哪!那么好的机会就给错过了,荣华富贵一辈子呀,真替你可惜…唉…”

要不是身边默默不语的玛尔奇拉了拉她的衣袖,她估计会向我吐槽到第二天天亮,我目送着他们消失在我的视野,才低下头去,对着心里浮起的往事叹了口气。

却没想到,我刚走到地铁的进口,陆夏像想到了什么,发了疯似的朝我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在我眼前站住——“还好你没走,没走…呼呼!”

“怎么了?陆夏。”我说。

“我差点忘了跟你说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她急得拼命往肚子里咽了咽口水,拍抚着自己的胸膛使其镇定。

“什么事?”

“你离开多久了?”

我想了想,说:“差不多快四个月了。”

“那你一定错过了天大的事情。”

我的耐心要到底线了:“到底是什么呀?”

她慢慢细说:“‘聚星集团’面临破产了!我也是听以前的同学说的,说是江家为了让利益更大化,引进了一批过期的原料,很便宜,用这些去制造产品,你应该知道‘聚星’是做化妆品出身的企业吧,三个月前有很多很多用户反应在消费者维权网站上,说是用了产品后各种不良反应甚至差点毁容,工商局也插手此事了,现在他们公司被逼停生产了,再这样下去就真的破产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忙问:“那,那江总裁呢?他怎么说?”

陆夏摊了摊手掌:“他这会儿还在新加坡总部接受国际法庭审判呢,是生是死谁知道呀。”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江家什么也不会剩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江不弃他会怎么处理,他是集团继承人,会不会也牵扯进这一起风波。我现在是真的担心起他来了。二话不说朝着地铁方向跑了进去,就连陆夏在身后不断叫着我的名字我也置之不理。

我按着我之前的记忆,坐车赶到那间我们曾一起住过的屋子,踏上布满灰尘的石阶时,我的脚步渐渐停下。我不知道现在再去找他要以怎样的身份,我害怕被人误解,也害怕云朵的眼神,毕竟现在的他们已成婚。

手指轻轻触及到门板,鼓足了勇气才决定敲门,但是敲了好久,里屋很安静的样子。

我轻声叫道:“不弃,你在里面吗?”

我又敲了敲门。

耳畔传来另一扇门开了的声音,我转过头去,住在隔壁的一位年纪过半百的阿姨揉着斑白的短发,打量了我一眼,问道:“侬行撒宁。(你找谁)”

我忙说:“我找之前住在这里的一个男孩子。”

她翻了翻白眼,努力在记忆库里搜寻着,“高高的?马相蛮灵的?(长得帅的)”

我不住点了点头。

“哦——侬港依呀,依老早搬特了。(你说他呀,他早就搬走了)”

“搬走了?”

“都搬特三个多奥头了。(都搬走三个多月了)——”话音未落,她舒服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准备回屋继续睡会,又折返回来补充道,“八故,个小囡定期回来整理整理屋里,蛮要清桑的。(不过,他定期回来整理屋子,挺要干净的)”

我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帘,轻笑,“哦,谢谢了,阿姨。”

我找到了以前刚来这里租过的一间屋子,幸好房东还给我空着没有租出去,我就腾出了点时间整理了整理,把行李安置在这里,接下来的几天,我又开始不断地找工作、找工作,多亏之前的工作经验,这次很快有新单位要我——在一家租赁公司做汇总。

我读过一本书,里面有一段话:人生是个重复的圆,你一定会重复曾经让你快乐的点,也一定会重复曾经让你悲伤的点,永无止境。

自从那次在医院的离别,我再没见到江不离和晴雪,就像人间消失了般,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有时我是矛盾的,我希望能再见到他,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毕竟我曾爱过他,但若真的见到我不确定我是否会逃避。我始终不愿接受江不弃的爱,是害怕亏欠他太多、太多,他是个好男人。但是,我的情感纠葛太多。对于大树,我曾喜欢过,我从没在意过他的缺陷,只是和他在一起很舒服,像是秋衣扎进棉裤那种充实感。之后我来到这座城市,我遇到了江不离,那个能带给我温暖的男人,能给我体贴的关怀,时时刻刻对我嘘寒问暖,但每次他向我提出那请求被我一次次拒绝,后来就发生了你们看到的这一切。他伤害了我,辜负了我,带着我最好的姐妹一起——这或许是我人生最痛苦的。

我这几天胃口又不好了,我以为我的水土不服应该适可而止了,但反而加重,无奈之下我请了一天的假,挂了一个肠胃门诊,医生给我开了不少的检查单,可是报告出来一切正常,最后医生给我开了妇科检查,我有点不懂为什么给我开这个。

我战战兢兢地揣着检查单走进了诊室,凉凉的耦合剂在我的小肚子上游离不停,直到医生问我:“孩子目前是健康的。”

“啊…”

孩子,什么孩子…

我不解地想起身去看屏幕,被医生按了回去,严肃地命令我:“躺回去,做完了把报告带给临床医生去看,他会告诉你。”

“哦。”

我一行一行地心读着报告,一边走出了诊室。那上面的诊断清晰地写着:单胎、存活(约15W4D)。

我把报告给了临床医生,他一点一点向我解释着:“…差不多有四个月了,准确的说是十五周的样子,你之前描述的症状持续了多久了?”

我傻了眼:“三,三个月前…”

“例假准时吗?”

我这才想起我已经差不多三个多月没来,我不敢再往下想下去,这影像资料确确实实地在告诉我——我怀孕了。

医生见我发着呆,过了会,才问我:“樊小姐,您要这孩子吗?”

我在心里做足了斗争,才抬起头来,摇了摇头。

之后,医生给我开了一张“人工引产预约单”,说是按照上面的日期,到时候来这里做个手术,我看了看,在预约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等医生盖了章后,我才把这张单子放进了自己的衣兜。

我去了一次那令我心神向往的城堡,我去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黑色的雕花铁栏杆渐渐生了一点锈迹,草坪很久没修剪的样子,七上八下窜着不协调的小草,再也不是微风吹拂碧草波的景象,那座白墙红瓦的建筑在我的瞳底像是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却唯独门前的一棵巨大古树依然像一个士兵站得笔挺威武。

我轻轻敲了敲门。

由远及近,有人过来了,然后,门开了。

我们四目相对。

他却再也不是我曾经那个光辉耀眼的少年,唇上沾着些许米粒大小的胡渣,一双镶嵌在黑眼圈里的眼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渐渐睁大,但是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就连问候也没有。

我主动打了声招呼,却笑得如此僵硬:“不弃。”

他望眼欲穿地看着我,似乎没有看到我的嘴唇在动。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滚落了下来,热热的,也透着凉凉的触感,我哭着问他:“我去了晓莀去的国家去找他,但是我找了那么久还是没找到,我用了很多办法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不弃,你知道吗?知道吗?告诉我好不好?我真的很想他…”

他恍神,渐渐低下头去,喉间艰涩地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的!”我激动地摇着他的胳膊,“他一直叫你江大哥江大哥,你们曾经那么要好,你一定知道的,求求你了,告诉我!”

“晓花…”他抬起眼,扶住我。

我抬起眼,他的身影在我瞳底轻轻晃着,而他的嗓音在我耳朵里过滤后极其沙哑:“晓莀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在他眼前哭得说不出话,无助地摇着他的胳膊。

“他走了。”过了许久,他才放开轻咬的唇。

我呆了几秒,渐渐止住了哭泣,用困惑的双眸告诉他我没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他没有看我的眼睛,轻轻地说着:“他得的是哮喘型支气管炎,被查出癌细胞已经是晚期,他不敢告诉你,怕你难过,就连…”说着说着,他不禁红了一圈眼眶,深深吸了吸鼻,“临走时我们也不知道,都以为他真的睡着了。”

“你在说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说的一字一句。

“晓花,你弟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最后,他对着我的眼睛,再次重申地总结了一句。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拼命摇着头,拼命向后退去,“不…不会的,晓莀怎么会…”我觉得我还能够替晓莀说些什么话,但是我的脑袋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接下来的事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整个人轻飘飘地没有了知觉。

我以为我到了异次元空间,见到了妈妈,也见到了晓莀。

我开始相信我最爱的弟弟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晓莀站在我的身前,但是是在我伸出手依然触及不到的远方。

他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耳畔:“姐姐,恭喜你。也恭喜我自己,要做舅舅了。”

“晓莀…”

我跨出一个步伐,低头看去,一双脚正踏进云雾里,抵达不出第一步,就像一双隐形的手紧紧禁锢着我。

他没有来救我,眼神冗长,音浪在这里扩散成涟漪:“你们一定要幸福,不要再错过了。”

语罢,他的身形渐渐随着云的覆盖而消失、不见。

不。

我猛然睁开眼,看到的是清晰的天花板,明亮的灯光照着我的半张脸,我有些惊魂未定,慢慢坐起身来,脑袋依旧有点昏昏沉沉。江不弃似感觉到了我的动静,也缓缓睁开眼来,我这才发现他从始至终一直都抓着我的手不放,顿时一股热流涌入心田。

他的唇角渐渐扬起:“你醒了,晓花。”

我想到了刚才的梦,不禁失落地垂下眼帘,低沉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会骗我的对吗?”

他低下头去,轻声道:“最起码,在他最后的记忆里没有停留片刻的悲伤,他应该是高兴的。”

“我几乎走遍了布拉格所有的地方,我用了各种办法去寻找他的下落,我吃了多少苦你一定不知道…”说着,说着,我就哽咽了,一滴泪落到了我的唇上,“结果,你们都是在瞒着我,全世界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对不对…”

我的眼前顿时一黑,被他紧紧拉进了怀里,我惊得大气也不敢喘。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言时哽噎:“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没有照顾好晓莀,我更不应该去瞒着你,但我一想到你知道了会有多难过,而我每次看到你笑的样子我就更不忍心告诉你了。”

对于突如其来的怀抱,虽然是我一直都渴望着的,但我依然绝情地推开了他。

我擦去了眼角的泪,轻轻做了个深呼吸,道:“告诉我,晓莀被安葬在哪里?”

他呆呆地望着我许久。

最后,我不顾他的任何挽留,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家,我决定去找晓莀,尽管他已不在这个世界,尽管我们相距甚远,我都要去见他一面,直到我独自一人来到这座毗邻海边的墓园找到了那尊石灰像以及看到了那张曾经亲切热忱的脸,我哭了,我想我在他的面前哭得一定很难看、很难看。

一路上我答应过自己,我一定不会哭,我一定很冷静的和他说些话,我也对着肚子里的孩子保证,妈妈不会哭,一定不哭。

但是,一切事与愿违。

他依然青涩且稚嫩的脸清晰地刻画在嵌进去的相框里,笑得如此灰白僵硬,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始终凝视着我,一如他从前那样看着我。我把怀里的一束白菊轻轻放在了碑座上,我告诉他,我回来了。

“晓莀,原谅姐姐现在才知道真相,可你一定没想过,当我最后一个得知你已经不在人间的消息时,我想我应该比你亲自告诉我你的病情恶化更悲伤。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不是么。”

我深深地低下头去,手指不自觉地轻触到小腹,隔着厚厚的外衣我依然能感受到有一阵轻微的搏动,很奇妙。

尔后,我抬起眼,轻声道:“我有他的孩子了,晓莀,我真的糊涂,一直认为我在那边胃口不适会是水土不服,真的好傻,你一定会这么说我。可是…”

“我不能要这个孩子,我对他们家没有任何扶持之力,我帮不到他,我也不会被他的爸妈认可,对不起。”而那最后三个字,我是哭着对肚子里的小生命说的。

回去路上,刮起了风,萧瑟的甬道铺满金黄的落叶,落在一些石碑上,像是等着久未谋面的亲人来清扫,我将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抬头仰望着灰白的天空,感慨着又一年的秋天到了。耳畔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滚轮的声响,摩擦在水泥地上异常醒耳。我向着前方看过去。

女孩有着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披散在胸前,姣好的脸蛋上刻着一双明眸,粉唇张合有度,只是她坐着一把轮椅,破坏了她的美丽,我以为她要经过我身边,于是,我往旁边让了让,却没想到,她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惊讶地转了过去。

她冲我笑了笑,说:“是来给晓莀扫墓的对吧,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的脸上洋溢着微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白薇,是晓莀生前的…爱人。”

我惊怔,我记得这个名字,曾经晓莀不止一次地向我提起过,随后,她从衣服的口袋掏出了一封信,只是微笑着递到了我的眼前,我愣愣地接过,是一封白皮纸,有淡淡的油墨香,也有我曾熟悉过的味道。

我拆开,一行一行地心读下去,眼泪一点一点地坠落冰窟。

“我最亲爱的姐姐,如果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这个世界,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与你告别,也请原谅我瞒了你、骗了你,但我真的不想见到你哭的样子,我害怕,真的。这辈子,我最庆幸的就是和你做了亲姐弟,我们一起长在那片油菜花绚烂的土地上,一起奔跑在蒲公英的包围下,一起玩一起乐一起…我数不过来了,这些现在想起来都是幸福的。但是我的病一直都没有好,你为了我奔波受苦我都看在眼里,好不容易考上了城里的大学,我想离开家想自己赚一分钱养活自己,你又来到这里了,又见到了我,又开始为了我赚钱养病,我亏欠你太多、太多,你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不必为了我拖累自己的。也许,我病情的加重乃至恶化都是上天安排的,他想早点接我回去,不想我成为你的负担,所以我甘心接受了。我活着最大的心愿就是爸爸身体安稳,姐姐能遇到一个真正属于你的男人幸福地走下去。不要难过了,姐姐,我也很爱很爱你,不亚于江大哥对你的爱,也许不同,但都有意义,好了,我有点困了,姐姐,祝福你。”

署名是:唯一的弟弟。

不知不觉间,我无声地哭成了泪人。

白薇轻叹:“他不让我们告诉你,都是为了留住你的笑,你知道吗?那天,他带我去挑了结婚戒指,但是价格太高,他被营业员瞪了好几次白眼,他默默地推我走了,我们又去了婚纱摄影楼拍了一张照片,就一张,这是我人生中最珍藏的一张照片。”

说完,她缓缓伸出了左手,我看过去,瞳底闪烁着一道绿光,有着绒绒的光泽,那是一枚手工制作的狗尾巴草。

我想起了儿时,我们两个玩累了,趴在遍布狗尾巴的草丛里,我快要睡着了被他拼命摇醒——“姐姐姐姐!醒醒啦!”

“干什么嘛…”我揉着惺忪的眼睛极不情愿地看过去。

“姐姐,你看——”他骄傲地举起手中自己编的草圈。

“这是什么?”

“戒指呀,多漂亮,嘻嘻。”

“丑死了。”

他沮丧地撅起嘴,不停打量着自己的杰作,“怎么会嘛,这个送给你吧,姐姐。”

……

离开了这么多天,这座城市变得空旷,空旷到让我的呼吸异常冰冷。我决定从新开始,即使要面对快要来临的困难。我抬头望着医院粉刷如新的墙漆,人们跌跌撞撞地与我擦肩而过,表情无喜无悲,我鼓足勇气踏上了阶梯。

到了三楼,往里走最里面一间的手术室门正敞开着半扇,像是在有意无意地迎接我。我快步走到一名护士跟前,她正忙着收拾桌上的病历单,我说,我是预约好这个时间做引产的。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把我带了进去。一股浓郁的味道扑鼻而来,我不由得皱起了眉。手术室的门一推开,是一条泛着冰冷光泽的走廊,两边各有两扇门,我进去时刚好有一个打扮姣好的女孩子从一扇门里出来了,我看她的脸颊泛着潮红,心事很重的样子。

我开始有些害怕起来。两只手掌捏成了拳。

“预约单拿出来。”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拉下了口罩,命令我。

“哦,等等。”我打开肩上的包,不停地在里面捣鼓翻找,却怎么也没找着那张预约单,奇怪,我明明放包里的呀,咦。

翻了半天,我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怯怯地说道:“我…我好像忘带了,能不能做完后我回去拿过来给你们。”

医生垂下眼帘,沉重地摇着头。

我顿时急了,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这时,我的脑后伸出一只胳膊,然后是一阵低沉的嗓音——“是这张吗?”

我惊喜地连连点头,想着这世上还有那么好的人,捡到我的预约单还亲自送上来,刚说了半句“谢…”定睛一看,江不弃那张绷紧的脸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瞳孔里。我怔怔地张着嘴,想说的话悬在了半空。

他当着我和几个护士的面,一言不发地把那张预约单撕毁,一甩手抛上了空中,碎纸洋洋洒洒地落到了我的眉和肩膀。随后,他冷冷地冲医生说:“抱歉,我们不做手术了。”

他拉起我的手就快步走出了手术室。

那力道大到仿佛我的骨架要折断了似的,我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也就在这时,我才发现眼泪早已落成两行透明弧:“江不弃,你怎么会在…”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他面露愠色地转过来,冲我喊着。

我一时懵了。

似乎注意到了这是在医院,他渐渐沉下了音调,但那双眼睛狠狠地瞪着我:“多久了…”

我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快五个月了。”

“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我深深地埋下了脑袋。

“为什么要放弃我们的孩子?”

我想了很久,耳边不时传来嘈杂的脚步,我有些晕眩,但强忍住没有倒下,我抬起朦胧的眼睛,轻声道:“我知道我是个多么平凡的一个人,留你身边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对你的家族不会有任何帮助,所以我才答应了你爸,答应他狸猫换太子,答应他…离开你…”

我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倾,尔后,周身弥漫着一股温暖,眼前茫然的一片黑。他把我揽到了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就好像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一样。他说:“谁说没有帮助,谁说没有作用,你知不知道,从第一次见到你之后,我的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我张开想说什么,被他突如其至的深吻抵挡,然后我感受到了我的脸颊有滚烫的液体悄然无息地滑落,那似乎不是我的温度,滚烫到灼伤了我的眼、我的唇甚至我整颗心。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他徐徐地离开了我的唇瓣,带着些许恳求向我低声道:“留下孩子好吗?留在我身边。”

我轻轻做着深呼吸,怕是惊动这般宁静——他朝我单膝跪了下来,左手紧紧地牵着我的右手,我分明感受到了传达而来的心跳,那么剧烈、有力、执着。

所以,我放过了这个孩子,也放过了我自己。我被他这么久的深情所感动,我接受了他的求婚,我们只是去领了两张结婚证,什么也没有,但是我不求。我们不办婚礼,也是为了他现在的家庭处境着想,他告诉我,他家的企业是被人恶意捣毁的,是有人深夜潜入了公司后台系统,盗走了所有有价值的信息,用这些信息去做了非法的买卖,尽管他这么在媒体面前解释过,相信他的人少之又少。

我正式搬到了他的家,我在他的面前从不提往事,就连他和云朵的婚礼上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没提到,云朵也好像从此杳无音讯,不久后他在那家服装厂升到了销售主管的地位,他带我去拍了一整套最美丽的婚纱,现在的我沉溺在他给的幸福里。

有时候,时间像流砂,它会在你的指缝轻轻淌走,最后,一丝不剩。也会像一根刺,不经意间就被它戳得满目疮痍。

我和云朵没有见过面,再联系时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过来,我接起来,她说她是云朵,我从接起电话开始就没发过声,我默默地倾听她自从那场有预谋的婚礼开始所有的日子,她说得很平缓,直到最后,我隐约听见了轻微的啜泣。她说我是幸福的,幸福到她会一辈子嫉妒我,她说她真的深爱过江不弃,她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和他做成夫妻,她说…

我有些听不下去,脑袋沉沉的,像是要塌下来,轻轻做了个深呼吸。

她艰涩地说出口:“我爸的公司和他们家解除了合同,也许往后都不会再合作了,你就放心吧,江太太,我和不弃不会再联系了,祝你们幸福。”

我并没有高兴,反倒产生了些许挽留的心态:“你,你要去哪?”

“去别的大城市,重新开始,让他忘了我吧,就当儿时多了个玩伴。”

这通电话挂断,我就真的再没遇到云朵,她走了,也许还带着对他卑贱的爱,也许她不会忘掉他,但,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宝宝在肚子里待了七个多月了,医生说,是个男孩。我擅作主张起了个名字,叫“江不易”。晚上和江不弃说了,他被我逗笑了,你是想把“不”字传承光大吗?然后,我也笑了,笑得肚子有点疼。

江杨烜还是没有任何回来的迹象,可想而知,新加坡那边的法庭正处于如火如荼的境界,与此同时,江不弃的心事也愈来愈重,经常会忙到很晚才回家,一到家就倒头就睡。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没有署名,只写着:“今晚六点,月光步行街。”

我不知道是谁写给我的,就这么塞在我们家的邮箱里,我也不知道我出于什么心境去赴了这个匿名的约。我也差点忘记了,月光步行街快要拆迁了,周边的商铺只剩玻璃空壳上画着大大的“拆”字样,里面一片狼藉。一路上,只有月华拉长了我的身影,寂静到我的脚步声分外清晰,让我的心颤颤的。我站在路中间,四下环顾着,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莫名地开始恐慌起来,手指不安分地在肚子上来回抚摸着。

“你终究还是来了呀。”

突然听到这一阵幽幽的音线飘来,我全身一震,忙回过头去。

但朝我走来的并不是别人,而是消失了好久的——“晴雪。”

我想朝着她走过去,被她伸手阻拦:“别,江太太,你现在可是有孕在身呢,还是我亲自走过来吧。”

不知为何,我听出了她话中的一丝讥讽,但我没问,我的视线里,她婀娜的身段慢慢地扩大、扩大,直到覆盖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我们四目相对,我轻轻地笑了笑:“好久不见。”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是啊,好久不见你变化可真大,我真的很羡慕你呢。”

“后来,你们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

“离了。”

我尽可能睁圆了眼,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她轻垂眉,淡淡地道:“他的确挽留过我,我也看得出他的真心,但是我就是这么一个现实的人。你应该知道,我从小就被亲生父母遗弃,还好被村里的秦婶儿捡到了养大了我,就是因为从小过着这种今日愁着明日伙食的日子过腻了,我才想要改变自己,而被赶出来后,我们又要过起这种苦不堪言的生活,我宁愿选择放弃。”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有点怒了,紧锁眉关,斥责她,“婚姻本来就应该有苦有甜,一起分享快乐承担悲伤不好么,你这样做对他有多大伤害你考虑过没有。”

她委屈地摊了摊手掌:“我跟你的人生观不同,难以达成一致。”

我慢慢平消了气,问道:“那…他呢?”

“我不知道,离婚了后各走各的路,谁也不是谁的谁。”她失落地垂下眼帘,“我离开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没有装好床板的木床上,发着呆。”

他们离婚了,我心想,离婚了,晴雪抛下了他,现在的他过得一定很艰苦,被最爱的女人欺骗,又被父亲赶出了家门断绝关系。我突然在心底对他产生了同情之心。

晴雪向着我走近一步:“你记得我说过的吧,爱情本来就是一场游戏,优胜劣汰,而我是被你打败了,你赢了,晓花。”

我并没有感到高兴。

“你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江太太,并且有了江家的子孙,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过成让我羡慕不来的样子吧,呵呵。”

我抬起头看她,她深邃的黑眸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我咽了咽喉:“晴雪…”

她似乎没有听到我在喊她,兀自说了起来:“你说得没错,如果我们能回到以前该多好,回到我们三个一起长大的岁月该多好,单纯无邪,真的很好…”说着,她茫然地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把银晃晃的水果刀,锋利的刀光刺痛了我的眼眸,“如果我没有来这座城市,没有遇到你,就不会打扰到你的幸福,你就能早一点进入江家成为江太太,都是我不好。”

我慌了:“晴雪,你要做什么?”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抢了你的男人,我是罪人…罪人…罪人…”

“不要呀!晴雪!”

就在她高举起刀子准备捅进自己身体时,我在一瞬间原谅了她所有的错,一大步上前冲过去抱住了她,与此同时,冰冷的感觉刺进了我的身体,我疼得低吟着,但是发不出多大的声响,朦胧的视线一点一点往下沉…

我看到了晴雪,看到了她向我走来、蹲下。

她在我耳边说着我听不真切的话语:“你真傻,晓花。其实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才是最后的赢家,只不过现在我也赢了。”

我再没有了力气站起,我的身体就像一块海绵正在慢慢地干枯。

她消失在我合眼的一瞬间。

“站住!警察!”

“就是她——”

“抓——”

……

我迷糊的瞳底好像听到了一阵阵凌乱的脚步,还有好多从我身边一晃而过的黑影,还有…

“晓花。”

那个声音仿佛是我听到的最后一段音谱,回荡在我的耳边,好久好久还未散去。

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眼前一片白,我感到有些不适,想要坐起来,但是浑身酸痛到不行,我低吟着。

“你醒了,晓花。”

就是这个声音,就是他。

我看过去,江不弃正蹲在我的床边,将我的手捧在了嘴边,吻了一遍又一遍。我问:“这是哪里?”

他说:“医院。”

“医院?”我对这个词汇有些朦胧。

“都没事了,都没事了,你安全了,那个女人已经被警方逮捕了,我这些天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去参与调查我们家的案子,新加坡那边的法庭说了除非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才肯放了我爸,所以我调查了不少的资料,还好她再聪明也终究是个女人,总会露出点蛛丝马迹的。我查出是两个没有正当行业专门做些外快的男人干的,他们也承认了他们和晴雪的关系。”

我茫然地问道:“晴雪雇用了他们。”

他连连点头:“没错,那个女人一直都记恨着我爸把他们赶出家门的事情,才想出此对策想搞垮我们家,你怎么会认识到这样一个朋友,晓花。还有,你知道吗,我刚从警局回来,她还承认了她攀上江不离也是有预谋的,先让那两个男人假装在他经常回去的路上打劫她,让他来了个英雄救美,天哪,太可怕了这样的人。”

我听完他的滔滔不绝,不禁失望地落眉。

我下意识地拉开了点棉被,肚子依然鼓得圆圆的,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俯下身去轻轻抱住了我的肚皮,几乎将整张脸贴在了上面,像个孩子似的朝我眨眼:“你放心吧,我们的孩子没事了,刚才医生给你做了检查,就是脐带绕颈了一圈,不过医生说无伤大碍。”

闻言,我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只不过…”他突然坐正,低下头去,“我可能要走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去哪。”

“美国。去那里进修六年,我不想去的,但是公司没出事之前我爸就给我投递了简历过去,前段时间我刚收到了美国那边的邀请函。”

“是么。”我失落地笑笑。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真的,是我亏欠你太多,如果你回来,我不会再辜负你的感情。”我给了他一个理解的眼神。

他轻笑着捧着我的肚子,来回轻抚,像是在对孩子说着话:“宝贝,爸爸要离开一段时间,等你出来了一定要健康茁壮地长大哦,一定要和你妈妈一起等爸爸回来。”

可是,说着说着,我们两个一起哭了。

直到江不易五岁了,他一直拉着我的手会问我,爸爸在哪,爸爸在哪。我也总是像往常一样的回答他,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在他面前扳着手指头数了数又说,还有一年,等小易六岁生日那天,爸爸就回来了哦。他高兴得忍不住在我眼前转圈圈。

“妈妈,妈妈,小金鱼!”不易又在院子里看鱼了。

这座我曾经心中的城堡在江杨烜回来以后重新整顿,苏梅也就是我现在的婆婆经常在她的娘家居住,一年到头也就过年的时候回来看看,只有我照顾着江杨烜,也不知道为何,从新加坡回来后他的身子骨一直不好,高血压的老毛病又摊上了冠心病,只能按照医生来的吃,我从书上学了几道治病用的菜,他吃得也算满意。他很喜欢这个孙子,特地给他在屋子后面搭了一个院子,种植着两三排的绿色植物,而不易最喜欢的是多肉,有时候他还会对着多肉说说话,然后再跑到金鱼池里去逗小鱼。

我俯下身去,看着池子里那一条条交错着的小金鱼,不禁感叹:“哇,这么多小金鱼呀,都是你养的吗?”

“嗯!当然是我养的。”他很是自豪地朝我咧开了嘴,露出半边残缺的门牙。

其实这些小金鱼都是他的爷爷在喂,他只是个可爱的小游客。我摸了摸他的小脑瓜。

他失望地垂下眼帘,嘟着小嘴儿:“小鱼一定觉得地方很小吧。”

“嗯?”

他抬起头看向我:“妈妈,我们把小鱼放到大海去好不好,像电视里那样。”

“你是不是觉得它们太挤了不自在,”我蹲下身,轻轻搭上他的肩膀,细心地解释道:“如果把它们放到大海里,会有很凶猛的大鲨鱼把它们吃掉的哦,那么可爱的小东西你不希望它们被吃掉吧。”

“当然不希望。”

“那就对了呀,这里虽然小,可是很安全呢。”

他沮丧地挠了挠后脑勺:“好吧。”

我很保护着江不易,就像在保护着江不弃对我的所有感情,除了上班,其余的时间我都会陪着他玩耍,我想让他快乐健康地长大,这也是他临走前嘱咐我的话,我记忆犹新。春节前一个星期,我去了一次星襄市监狱。

江不易紧紧拉着我的手,胆寒地看着监狱的门沉重地升起,然后问我:“妈妈,我们要去哪里?”

我淡淡地做了回答:“去探望妈妈的一个朋友。”

他乖乖地跟着我来到了家属休息室,坐在长凳上不安定地摇着两条腿儿,不停地四下张望着。我正襟危坐地等着,直到门口由远及近的传来一串脚步,我忙站起了身望过去——两名狱警面无表情地搀着她的两条胳膊,一双被时间磨去了光泽的手铐依然刺痛了我的眼。

“晴雪。”

她剪了短发,但像是很久很久没有清理了,顶在头上,更像是一团杂乱的水草。她抬起了那张憔悴的脸,怔怔地看着我,眼圈比我上次来见到她时又黑了一大圈。狱警把她搀到了长凳上,便守在了门口。

我轻笑:“表现得可以吗?多久能出狱?”

她始终低着头,弓着腰,浑身颤栗得很频繁,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顾着用牙齿不停咬着袖管。

“晴雪,你记得我吗?前两个月我来看过你的,你忘了吗?”

她还是没有搭理我,仿佛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里轻微地说着什么,我听不见。

我看了一眼江不易,说:“小易,喊小姨,她是妈妈的姐妹。”

“小姨——”虽然他眨着双眼睛困惑地看着她,但是却乖巧地脱口而出。

晴雪这才抬起脸来,无神的目光落在了他天真的小脸上,随后,她的嘴角渐渐扬起了一道括弧,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晓花,他,他是…”

我轻叹道:“他是我儿子。”

“长得好像…好像…不…不离。”

我愣了愣,忙纠正她:“他是我和不弃的孩子,他叫江不易。”

“哦哦…”很明显,她失望地拉下了脸,呆呆地凝望着自己的指尖。

“晴雪,你还是很爱不离的,对么。”我试探性地问她。

她的神态有些正常了,不再像个精神病患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都是我不对,我该死,该死,我怎么会对你拔刀相向呢,那时的我想着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就能成功了,都是我太自私了…我对不起,晓花,对不起你…”

“我早就原谅你了,”我伸出手去安抚着她,“晴雪,世界上有钱的男人那么多,可你偏偏选中了江不离,正说明你是爱他的,你愿意为他付出全部,在爱情方面你比我崇高。”

“我不配你原谅!我不配和不离在一起!不配不配!我就是个混蛋!”她失控地大叫起来,引得门口的狱警紧张地朝这边看了过来,我立刻站起身来想扶着她坐下,她的眼泪突然开了闸,抓着我的胳膊哭着喊着:“你惩罚我吧,你一刀杀了我吧!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每天对着墙壁忏悔忏悔忏悔,我真的是活够了!求求你杀了我吧!晓花——”

“不许你欺负我妈妈!”江不易突然站在我的面前,用尽全力推开了她,他伸长臂膀挡在我的面前的背影像极了江不弃。

与此同时,两名狱警忙走过来,架起了晴雪的两条胳膊,朝门口拖了走,其中一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时间到了。”

她不停地挣扎着,脚在空中乱踢着,对着我哭喊着——“杀了我吧!杀了我!哈哈哈哈…”

晴雪疯了。

回到家已是傍晚,我例行惯事地做了点养生菜给江杨烜吃了,他问起我吃了没有,我说在外边吃过了。其实我什么也吃不下,但又不想让他担心。

几天后,我躺在床上,打开了电视,里面正播放着一则新闻:“本市监狱女囚的死已告破,进一步调查完全是自杀事件,法医声明女囚是用碗的碎渣划破了自己的大动脉,出血过多而死,死亡原因可能是因为对囚禁的抗拒…”

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我简直不敢相信,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这么香消玉殒。

我关掉了电视,将脑袋仰靠在床上,紧紧闭上了眼,同时,两行泪划过我的脸颊。晴雪,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不给自己再次获取幸福的机会,为什么一度忏悔过去。

门口传来轻微的敲门,我喊了声请进。

江杨烜轻轻推开了门,他的脸色很难看,我忙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刚看了新闻,虽然那个女人不再和我们家有任何关系,但是发生这样的事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然后,他突然抬起头说:“晓花,你这些年有碰到过不离么?”

我一时懵住,这个名字在我的心底不知消失了多久。

“爸,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我是想…”我看得出他有一丝顾虑。

“爸,您想说什么就说吧,没事的。”

终于,他抬起了脸,说出口:“如果以后再碰见那孩子,我希望你能带他回家,我知道,当初他骗了我,我真的很生气,但是他也是被骗的啊,我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

“我一直把他带到那么大,虽然我不是他的生父,但是我们之间的感情那么深那么深,况且,我还将自己的儿子和他取在了一起的名字。”

我看着他低下头去,像是一种忏悔,或是内疚。过了许久,我轻轻笑了笑,对他说:“爸,放心吧,我一定会找到不离,一定会带他回家。”

我也不知道江不离去了哪里,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的生活,又或者在不在这座城市,我也想过我们再相遇是不是有很多的话要聊,但也许所有的情感在涌上心头之际又被莫名的酸楚给压了回去,然后两个人会不会哭成了泪人。从此,我的包里就多了一件东西:那条存放好多年的吊坠,是不弃的另半颗心吊坠,是儿时江不离掉落在我家院子的记号。我不知道会在何时何地遇上他,但是真的能遇到,我一定会亲自把它物归原主。

在家过了一个简单的年,很快就入春了,天气转换得有点突然,江不易发烧的时候我还在梦里,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又一阵断断续续的低吟,喊着“妈妈,妈妈…”。我睁开眼,打开了台灯,他红着小脸,依偎在我身旁,说着梦话,额头上好几层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不断地淌落。我忙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似火,“小易…小易…”

我穿好衣服,把他抱了起来,就往门口走去。刚巧碰到穿着睡衣行动有些踉跄似还在梦里的江杨烜,他也刚关上卫生间的门,抬头看见了我:“那么晚了上哪儿去。”

我急得都哭出来了:“小易发烧了,四十度了,爸,怎么办嘛。”

“别急别急,等我下,我这就换件衣服,开车送他上医院吧。”

“嗯,嗯。”我顺势摸了摸他发烫的小脑袋,他疲惫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像是睡着了。

我搭着江杨烜的商务车,他开得非常快但是很稳,我不断拍抚着江不易,我在心里默念着、祈祷着,希望他不要出事,我答应过江不弃在他回来之前好好保护着我们的孩子,可是…想着想着,我哭了,我忙撇过头去假装去看路边的夜景。

一到医院,我抱着他坐在输液室的门口,江杨烜跑来跑去为他排队挂号,然后有护士过来给他量了体温,吹了点冷风的关系,温度降到了三十九度,看完病,江杨烜去收费处付挂盐水的钱,我一个人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生怕失去他的体温,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他迷迷糊糊地叫着“爸爸,爸,爸…”。我低头去看,他潮红的脸颊埋在我的胸前,闭着眼睛,嘴里不断呢喃着重复的话语,我轻声安慰道:“小易快点好起来,妈妈带你去见爸爸,好不好…”然后我趴在他的小脸上哭了,因为我想不弃了。

在医院吊了两天两夜的盐水,我也算两天多没有合眼,整个人精神很不佳,但是江不易很乖,打针的时候一次也没有哭过,年轻的护士不停夸着他,他反倒羞红了脸低下头去。温度恢复到正常了,我办了出院手续,领着他走出了医院。

我低下头,问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呢?”

他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额头上贴着的退热贴:“妈妈,凉的,好舒服。”

“呵呵,当然啦,医生说再贴一天就好了,回去了记得吃药哦。”

“嗯!”他用力朝我点了点头。

太阳当空照,暖暖的洒在我身上,我看了看手机,问:“肚子饿吗?小易。”

他点了点头:“嗯。”

我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家馄饨店:“我们去那边吃点吧。”

于是,我牵着他走进了这家并不大的馄饨店,门口摆着一只烧馄饨用的大锅,正冒着袅袅的热气,灶台也收拾得泛着光泽,我朝门口坐着的一位大娘喊了一声:“老板,来一碗白菜肉馅的大馄饨,再给我一只小碗,谢谢。”

她端着一张热情的笑脸,站了起来,把手机揣围裙里:“好嘞,里屋坐里屋坐。”

我找了个干净的坐位,江不易坐到了我的身边,桌子比他高出半个头,他总是踮着脚尖趴在桌子的边缘瞅着我,我责怪地拍了他一下:“脏,下来。”

没过一会儿,老板端来了一碗香气腾腾的馄饨,他像只小馋猫似的舔着自己的嘴唇。我看出了他的心思,“饿了吧,小馋猫。”

“这孩子多大了呢?”

我回过头去,正看到大娘正坐在灶台边,包着水饺,我应了一声:“四岁半了。”

“男孩子也这么乖,真好。”

我笑笑。

“叫什么名字呀,孩子。”她抬起慈祥的眼眸,朝江不易看过去。

江不易谨慎地看了看我,又瞅了瞅大娘,不作答,我向他使了个眼色:“阿姨问你呢。”

他才羞涩地说:“我叫,江不易。”

“江…”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话到嘴边突然卡了壳,手中的勺子掉在了地上,她忙弯腰去捡。

最里面的一间屋子的门被推开,然后一个深沉的嗓音传了过来——“妈,我去进点货,冰箱里我准备了点吃的,饿了就吃吧。”

我的心突然一紧,怔怔地转过身去。

同时,我们的眼睛对视上了。

这是离别后第一次见到江不离,我认得他,他此刻就坐在我的面前,他的唇上留着稀疏的胡渣,眉毛有点杂,但是他一直没有看我,也许心里在做着某些斗争。江不易在一边来回地看着我们,我嘱咐道:“小易,妈妈给你弄了一小碗,记得吃完。”

“嗯。”他接过我给的汤勺,点了点头。

“这孩子挺乖的。”江不离默默地抬起眼,看了一眼孩子。

我点点头:“嗯,都这么说。”

接着,身后的大娘跑了过来,招呼着我:“我不知道你是我儿子的朋友,怠慢怠慢。不离,我去进货吧,你俩多唠嗑唠嗑。”

他无言地应允了,目送着母亲离去。

我看了一眼他母亲的背影,回过头去,问道:“原来那才是你妈妈。”

他点了点头:“嗯,都说母子连心,就算失散再久终有一天会相遇,我遇到她的时候也是她最落魄的时候,而那时的我也在落魄,这样的相遇现在想想挺好的。能再见到最亲的人真的很好。”

“嗯,”我低下头去,“如果她这辈子没有再遇到你,她会遗憾一辈子。”

“不会的,有些人、有些事,天注定会遇见的。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我有些慌了,忙看向正在吃着馄饨的江不易。

他依然用以前那温柔的声线对我说:“这几年,你过得好吗?”也许是觉得自己问的话太俗套,不禁自嘲地笑出声。

我抬起了脸,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微笑:“你走了以后的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差点家破人亡。”

他突然皱眉,紧张地打断了我:“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了,反正现在一切都好了,家还是以前那个家,只是爸身体一直都不好,我这几年一直在给他做着对血压有帮助的营养菜。”

“回来吧,不离。”

他怔怔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说:“爸的脾气你也知道,他当时是很恨你欺瞒了他,但是后来想想你也是被骗的,就没再怪你了,况且,你在的时候,对他那么照顾,他现在…挺后悔的…”

“还有,你和不弃不应该分开的,不是么。”

他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问起我:“不弃呢?”

我说:“去美国进修了,要六年时间才能回来,今年刚好是他离开的第五年。”

这时,江不易突然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眨着眼睛问我:“妈妈,我想爸爸了…”

他注意到了他,唇微微翕动:“他是…”

“他叫江不易,他是我和不弃的孩子。”我认真地说着,随后,我像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小易,他是你的大伯,快叫人呢,乖。”

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瞅着江不离好一会儿,害羞地喊出声:“大伯好。”

江不离的嗓音有些哽咽:“好,真好,长得和不弃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我劝说了他好久,但是他却没有动容的意思,他说:“我现在挺好的,我想用剩下的时间多陪陪我妈,虽然我和她的感情不深,毕竟她生了我那份苦衷我能理解。”

“但是,江家需要你。”我有些急了。

他的视线不断地游荡着,吞了好几次喉,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直到江不易求饶似的说了句——“大伯,回来好不好,爷爷好想你呀。”话音刚落,他像是说错了话似的忙垂下眼帘,委屈地撅着小嘴。我把他揽进了怀里,他紧紧地抱着我,不吭声。我也知道,这几年江杨烜怎么走过来的,每次路过他的房间,都能听见他细微的说话声,轻轻推开门看过去,会看到他正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嘴里总是叹气,总是喊着“不离”。

我们见他不说话,一副沉浸在回忆里的模样,也不好去打扰,牵起江不易的小手离开了这里,临走前,江不易还恋恋不舍地频频回头。

我总在休息天带着江不易出去逛,或是出去探望老友。我爸和大树他们搬到这座城市也有五年了,我几乎每年都会去看望他们,他们为了图方便,就三个人住一间动迁房,也挺热闹,互相有个照应,远远看去就像一家人。大树很喜欢他,江不易也一直喊着“大树哥哥,大树哥哥”的,我时常逗趣道,干脆就认我儿子做干儿子吧。他也会附和着答应,我们几个笑作一团。

我在某一天醒过来,手机传来一条短讯:来江堤公园。

我出于好奇心的驱使,带着小易去了那座公园,晨雾缭绕的江面看不清来往船只,我找了一圈,都是几个早锻炼的老人。

小易说想去看海,我说雾大,他硬要去,我没法儿只好带他走向江堤。

到了那边,无数七彩的气球轻飘飘地升起,摆在地上的一束束粉红花瓣随着江风跳着舞,我的眼前有些朦胧。

“妈妈,你看——”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终于,眼眶承受不了眼泪的重量。

我的瞳底映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恍若透明。

他朝我缓缓转过身来。

他朝着我笑着,笑着。

耳边空旷到只剩江不易哭喊的声音——“爸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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