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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童年

干净利落,我听见针管从澄澈的淡绿药瓶中呼地吸水,“这就是凝血剂吗?”我问。“不,是巴比妥一类的麻醉品,我想你听说过;不过这似乎不再重要了。”话音未落,针尖精准地扎进我臀部上被他手指标明的那点,针筒里的药物几乎同时汇入我体内的归宿,同样干净利落。“不不,也许这很重要,每个将死的人都像个孩子,对他仅剩的一隅,就犹如婴儿初见无垠的世界般充满惊异,即使他犯了罪。”

医生笑了笑,脸上冷峻的皱纹波浪一样层层叠叠,反而显得平易了。哦,他怎能不平易呢?对于我们这些活不过几分钟的人,除了伪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僵尸面孔,或者偶尔稍稍让彼此不那么龃龉,还有更妥帖的法子么?“像个孩子,呵,老还小嘛,虽然你并不年迈。”

“并不年迈?医生,我懂你讲的是生理年龄。”

“照你说,死前的人难道既是年轻,又全是老去?——像是如此。”

“这一点,我估计你比我明白得多,此时此地掌管生命的人!”

“你错了,掌管生命的永远不会是我,或你,只属于背后的手和绳索,我算什么?注射器而已。”

“不管怎样,与遭罚者相比,注射器起码居于权力的施事位置。”

“但你们直接应对的权力只是一根针管,何况会飞快告终,而我至始至终面对的权力呢?权力常青,注射器不老,我这实际上的注射器却不再是当年。”

医生的鼻息有些浑浊了。“既然开了话匣子,你要我说说年轻时候的事吗,好奇的孩子?”

“赶紧,医生,趁我还没睡着,我愿带回一些尚未老去的故事。”我没奢望多对抗哪怕一分钟药效(诚然,对抗才真是孩子的脑筋!),可我暂时竟感觉不到昏沉,不管实际上是否已经颠三倒四。“免得你苦思冥想而我一命呜呼,就说说你怎么爱上医生这行当吧,这个话题你理应出口成章。”

“哎哟,故事都随人老朽咯,多年以后,可能就明天,当我处在你这个临界位置时,它们才会复活并存在。针管,哦呵,管啥权力不权力的,它可是少年有趣的玩物,不知你有没有发觉。”

“我好像拿它当过水枪。”嗨,哪里冒出的记忆碎片?

“水枪可得大针头啊,我那时候却只有小的——大姨是老糖尿病患者,隔不了多久非得自行注射胰岛素,柜子里常年摆满了开封或未开封的注射器;大人为了打发小孩的嬉闹纠缠,有时拿出没上针头的管子给我们吸水注水,可针管太小,无针尖射水也没劲道,所以趁大人不在时我偷偷拿到的完整针管才算上上品。”我渐渐看不清楚,但医生的口气仿佛很是得意:“听说过水豇豆吗?呃,那是我们对一种长在院子角也常在水边泥土上泛滥的野生植物的俗称,软绵绵的,空心,根须发达;我们尤其迷恋沿着水豇豆根部上方折断茎干,接着把无论从哪搞来的桃桠、榕树芽、野花枝插在水豇豆茎干的空心里,以之为绝佳的嫁接法。另外一项必修课就是打针了,美其名曰“诊治”,即把水豇豆的茎注射得满满的,使“水”名副其实;更妙的是橘子的恶作剧,不论抽水还是注水,橘子都最为适宜,而且大人容易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当。”

“戏弄,哈……戏弄家长可不是件持久的……美事……”我恐怕口齿不清,大约随口胡诌上含糊的话。

医生倒不介意,仍饶有兴致地朝花夕拾:“确非美事,我因此挨过大人不下十回巴掌,可每浮想出他们不慎啃到或干瘪或水汪汪寡淡的橘子时那副狼狈的窘相,我就忍不住旧病复发。”

“打得……疼……吗?”

“嗨,小意思啦,假装用力,轻轻落在屁股上,我也就假装狠狠地哭,心里默念着往后务必学会一套用针管名正言顺捣蛋的法子!上帝保佑,当下我白衣俨然的屠夫身份岂不像极了儿时的恶作剧之梦?而你们,干瘪或寡淡如橘子。”

“干瘪,寡淡?干瘪,寡淡!干瘪,寡淡。干瘪,寡淡……”好个一语成谶,那四字循环的裹挟放大了我头脑愈来愈深广的黑洞,包围,漩涡般攫取我所有的一生。我再无力发声,听觉也逐渐为黑洞所稀释。

“哦,先生,我无意冒犯,我说的不过是上帝的监临,你我都沿着祂编织好的丝网步履维艰,有时轻如飞鸟,但永不会越轨,众人以为的越轨正是他给我们铺设的正途呢,不是吗?当然,全盘归咎于神毕竟油滑了些,不可否认我工作性质的致使,工作跟所谓真实不同,工作即是一碗饭,几块脸孔,一份执照,一身着装,千把块钱……又相同……”

卡擦。他延绵不绝的絮叨从链条某点猛然断裂——身外无边的静寂,我重新(假设第一次成立的话)开始活在只拥有自己的世界里,任黑洞的漩涡飞速转动,泥沙俱下,沉渣泛起。

我把藏在袖子里的利刃塞进一堆小学生的体内,一刀一个,干净利落。我解剖大腹便便的蝌蚪,扯掉预备青蛙孱弱的腿。逮青蛙不需要鱼钩,鱼线打个结,提着蚱蜢上下摇晃,傻大个儿咬住就不放的;如果连鱼线都舍不得的话,大可以放手去捉,可惜赤手空拳抓到的数癞蛤蟆居多。好几个双眼发红的女人向我扑来,嘴巴像撕破的塑料袋,大音希声,一个刚好撞在刀口,另外几个毁了我的衣裤、小部分肌肉组织和一半容貌(赶时髦的说法,算作美容罢),迟来的警察反温文尔雅,拿枪跟拿香蕉似的,戴手铐时不痛不痒。我家的砖瓦房在小镇的边角百无聊赖地憩息,一旁是通往十字街的水泥路,一旁是通往稻田阡陌的泥巴路,相得益彰。孩子天生是房子的仇敌,如同成年人好自立门户不回老家,除非落叶归根,孩子的嬉闹向来回避地的平面——他们的欢笑从低处传来,稻丛掩映着一双双骨溜溜转动的鬼眼睛,擅长跟踪田间的鸟兽虫鱼;他们的欢笑从天空飘逸而出,树上的男爵们在各自的领地扮演妖魔鬼怪,作威作福,叱咤风云你奈我何?我木立在法庭中央,“是”或“不是”之外一言不发,走程序,要走就快点呗,最好比高级律师的巧舌如簧还快。法庭的秒针于审判终点处鸣响,热衷爆炸新闻的好事者一拥而上,聒噪不止,我笑了笑,看,我竟笑了!他们瞠目结舌,一言不发;我于是乎脱身,向监狱脱身去也,银灰色的墙、金属、门、被单和光。这一切恍惚过完一生的加速度。

到终点了吗,抑或花园小径的又一交叉?像阳光下的满树秋叶,一片金黄。我是在那时空里离开家门,憨吃成性的海生正蹲在几块四四方方的土砖前,捏拢龙虾的两只大钳,单手搭建他无比痴迷的自助烧烤台。他愣愣地瞪着我飞跑,好一阵子才忠肝义胆地赶上,龙虾在手中晃个不停:“嗨,等等,等等,跑那么快干嘛,又没狗追,你背个布包到哪玩儿去?”“离开这儿。”“知道你要离开,问你去哪玩哩,带上我!”难缠的家伙。“我去了估计就不再回来了。”海生的眼睛鼓得仿佛玻璃球,晶莹纯粹但又空洞无物,除了惊讶:“为啥?”“爸妈几天都不回来,他们俩谁也没心思抽空煎个饼挂在绳子上,供我肚子饿时瞎咬几口。他们不会回来了,妈单独跟我唠叨过,爸是她永远的错误;爸趁妈不在也向我抱怨,妈是他一辈子的负担。妈先走,爸爸怕妈一两天后回来再见到他,没完没了,干脆匆匆忙忙走了,叫我乖乖等着老妈。现在我懂了,他们互相逃之夭夭,这里、我,就是他们最大的错误和负担。所以这里、他们,就是我最大的错误和负担。”海生听得疑云密布,厚实的嘴唇向外翻着,似乎时刻准备张口啃掉所有的谜团。“你语文学得真绕,我总不是你最大的错误和负担吧?我哄外公搞个煎饼,你给套点小鱼小虾,吃完烧烤再走!行不?”海生一脸少年老成的坦率,我磨蹭半晌,“成。甭告诉别人我的事。”

我灵魂的终点原来托付于那顿五味俱全的蹩脚烧烤,和海生笑容的疼痛。我该怎样赎罪,怎样超度,怎样不堪回首地承认,我无异于亲手杀死了海生。一定是那个夜晚,那个起初静谧如呼吸、后来浊重如喘息的夜。一动不动,一动不动,顷刻间,乌云肿胀的脂肪再憋不住肥腻的油汁,闪电惨白地掠过漆黑一片的夜空,雷声轰隆,冷不防大雨滂沱。我看见每一道闪电如照相机般的亮光里大汗淋漓的玻璃建筑,我看见亮光里霎时爬满眼球的黑色睫毛,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黑暗中潜伏的树枝卡擦断裂的四面楚歌。硕大的雨点就那样狠狠砸落在叶片、台阶、泥沙和钢筋混凝土的胸脯,我泄愤式地大笑了声,摊开握得太紧的拳头,让埋葬我笑声的雨点打碎手心的血渍;是的,浅浅的血斑,虽然迸射时像枪林弹雨,可婴儿的血毕竟未黏着人世沉重的肉身,没有什么洗不净。娃,别怪我下手不讲分寸,轻一点重一点也就是那么一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已被诅咒沦丧幸福,无论她如何声嘶力竭的讨饶或阻拦,无论我如何反省或宽恕,无论你本会如何被呵护,没用的,既然我都知道你不是我的种,纸包不住火,况且还有多少人早就心知肚明或将心知肚明,包括你!我跟她已经难以面对彼此,被压榨干枯的空间怎么容下你,你又怎么容下我们?安心去吧,怪只怪你妈无心插柳……满腹酸水东倒西歪,一个趔趄打翻我——地面真香。

我像晃晃悠悠的玩偶随风飘移,耳边是车轮碾过水洼时溅开的晶莹霰弹,雨漫无边际,谁给我一个永不消失的广延或暂且可触可感的轮廓?记不得走了多久,我终被某屋檐下影影绰绰的幽蓝霓虹吸入,约莫是从小镇地底新冒出的不土不洋的酒吧。“扎啤,谢谢”,我掏出被水泡湿的褶皱不堪的钞票,不由分说地递到鱼尾纹都折叠着诧异的小姐手里,然后塌陷似地将自己扔向靠近墙边的一隅。我一定安然地睡了,尽管衣服如木乃伊的绷带紧咬皮肤,梦中有警笛呜呜地吹奏《花泣》。

“再一个完喽,完喽,我这一遭又该什么时候结束?”医生叹息的波纹蓦地闯入我大脑皮层的沼泽,不知是他无限追怀的催眠曲唱毕还是对我肉体、脉搏和呼吸的最后宣判。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即使一秒钟,记忆是不是也将执拗地催逼我走向半完成的结局?

好吧,印象中酒吧跟赌场一样,窗口形同虚设,向来是分不清白天黑夜的,但这个酒吧例外,它的本土化程度高得离谱,我醒来刹那头顶的电视机正自得其乐地聒噪着地方新闻联播某某地产赞助商的音乐报时。我睁开眼,揠苗助长般伸展蜷曲的腿脚,跟昨晚比起来简直身轻如燕,桌上半滴未饮的一扎啤酒浮动着哂笑的光斑,嗯,多好的早餐。国际新闻和国家大事都湮没在我故意吮吸啤酒的啜饮声中,只听见播音员如泣如诉的喑哑绵延,一直到“本地消息”四字声声入耳地在水面划下清晰的涟漪丝丝渗透,把我的嘴角一动不动地固定于杯沿。市领导讲话了,县领导露面了,镇领导跟班了,安定团结之后我的血案终究浮出水面:电视荧屏上她痴傻地捧着婴儿五颜六色的马赛克,像怀抱一团太阳的光谱,旁边的警察龇牙咧嘴,亮闪闪的手铐与黑乎乎的电棒皆不明投向何方;接着是旋转的警灯迸溅而出,以及一路警笛无谓的喧嚣——该案件社会影响恶劣,犯罪嫌疑人逮捕未果,警方正全力侦查。我出奇地平静,所有事不出逆料,早有一根针穿透了我已不敢触摸的地方,并牢牢地钉在此处,十字架般的安定、稳固。啤酒一饮而尽。

借假装的微醺,我有些惬意地使视线朦胧,有什么比确凿地知晓自己等待的前路更令人泰然自若?那粒活泼泼的子弹,正襟危坐的电椅(Madein_?),或者毫厘不爽的针头……本地消息还在啰里吧嗦地苟延残喘,无非几家欢喜几家愁,我正要起身闭了电源,主播白森森的牙齿忽地咀嚼起另一桩离奇命案:“今日凌晨六点十三分,本县阪若镇城郊蒲体坡瑟崆寺住持巡视时发现一人于寺中主殿暴毙,身份不详,警方得知后立即对寺院展开了清理,发现死者随身携带的麻袋里有大量湿透的来路不明的现金,似因盗窃逃亡过急心力衰竭而死。本案正在调查中……”心力衰竭而死,没那么容易罢,想不到雷雨之夜还有跟我那么投缘的城市凶手,不过这置尸他处栽赃陷害的高明的手段可跟我的抖抖索索天差地别了;也好,娃,反正同年同月同日死,干脆认这汉子当爹吧,饿不了,怀里的人民币够地下几辈子花了。这条新闻将近尾声时,警察的虎背熊腰总算开了条缝,让大家可以一览死者的尊荣。我翘起二郎腿半眯着眼端详,直到雪崩的瞬间浑身百骸像灌了铅一样地猝然堕入谷底——天啦,尽管好些时候没再碰上他,尽管他死得面目全非且蹊跷,可眉宇间不放弃烧烤的执拗神情一如往昔,那……那不是海生?!

不!我从屁股下拔开凳子,疯狗一样地横冲直撞,妈的,不,不是洗手间,我掉转头向泛着亮光的另一个口子跑去,身后一片桌椅的互相问候。雨后的阳光正炽,空气里发烫的湿熏出几重天旋地转,终于看山还是山,原来昨夜的绝望纵横依旧是就近兜圈子,你我都逃不了佛祖的五指山,佛祖的阪若镇啊。我踩着积水朝蒲体坡一路狂奔,耳边的风也不忘指天画地叫骂:“****丫的,心力衰竭,你姥姥才心力衰竭!看老子‘逃亡过急’给你看,以为是喜马拉雅呢,屁大点的疙瘩山,小时候咱满坡打泥巴蛋子的,龟孙子才心力衰竭!”

我在狗尾巴草和蓬蒿的十面埋伏里重重地摔下,把昨晚跌破的眼镜又跌了一遍,双眼却已经能够窥见山顶那寺庙周围鲜辣的黄色警戒线,架子上留存的半块镜片里漂浮着零零散散的黑衣人,大概是最后清场的几个游手好闲的警察。我躺在原地,第一次闻到了坟墓的芳菲,宛若婴儿出生时的血味。海生临死前那张哀嚎的脸在蒲体坡每棵树上刻下深不可测的印迹,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就像曾经,你把名字刻在溪流,一本正经地向我宣布你对该水域无庸置喙的统领,包括其中的鱼虾和卵石,特别是卵石当中的恐龙化石。你真够意思,居然把整条小溪的水草和浮萍划给我分管,像赏给我几大箩筐罕见的海带,所以我们像海带一样扭打在一起,精疲力竭;你脸花了,我手青了,和好的方法无非一顿水草烤鲫鱼,不分你我……

不绝如缕的追忆终被汽笛的鸣响打断,是午后的天色,条子们也该收摊吃饭了,我迫不及待地爬起来,朝瑟崆寺进发,万万不能错过那个亲眼见到海生死去的住持。我绕到寺里的后厢房,里面果然传来哼哼唧唧的语声,不如先给他来个下马威,我一脚踹开木门,径直闯入,没想到和尚正在午休,那一床白泡子肉顿时春光乍泄,搂着和尚的****女人一巴掌拍到他松弛的屁股,“有——有人!”“哟哟哟,冒昧打扰,你们这合欢禅定法练得可真是有滋有味儿啊!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胖和尚忙不迭从床脚的胸罩、内衣、袈裟中摸出舒爽通风的运动型小三角内裤,两骨碌滚下床,匆匆将大腿和那块遮羞布螃蟹般横向交叉,魂不附体道:“你你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刚死了人,你倒睡得安稳。问你一件事,老实答话我就好说话,懂吗?”“唉呀,阴魂不散啊,施主,贫僧——”“贫你个头,都富得滴油了吧,出家人不打诳语,少贫嘴!昨晚的人是怎么死的?”和尚总算穿上了内裤,打躬作揖:“老板,我是真不知道啊,半夜俺起来撒尿就依稀听得大殿有妖魔精怪鬼哭狼嚎,一泡尿硬是骇得没撒干净,早上才叫老婆,不不不,才去查看,人早冷啦,脸压根儿没人样,像受了莫大的惊吓,造孽造孽。”“你是说你们寺院闹鬼?”“老板,这我更不知道了,破罐子破摔,咱也是住一天算一天啦!”“我看你他妈就是个鬼!我今儿便在你们大殿住下,有种你半夜呼朋引类来克死我!”“施主慈悲,施主慈悲!”我气得眼冒金星,“死和尚,你顶多一个糊涂鬼,一问三不知。废物!”我在他“慈悲”“慈悲”的咒语里甩门而去,盛怒之下悻悻然,怎么了,那个女人,怎么长得几分像她。

我仍旧用脚踢开主殿的门,锁锈迹斑斑,且存在明显的断裂,昨夜海生定也是如此踢开这雷雨中的朱漆大门,却再走不出去。找不到任何线索,甚至连死人的气味都被消毒剂所替代,我只好盘坐在蒲团上大惑不解地东张西望,无所适从地见证阴影随阳光的黯淡而轻盈游走,比基座上的十八罗汉更无聊呆滞。我就这么头脑空白地待到光影婆娑的傍晚,我相信我总能够召回哪怕丁点儿死者的声音。不觉有些饥肠辘辘,我走到观音菩萨的供桌前,抓起个红彤彤的苹果塞往我的血盆大口,嗬,假和尚进贡居然用的真苹果,虽是过期已久的干货。不禁抬头,我恍然觉察到光影中观世音粉白的脸谱和荡笑的神情,两片厚厚的嘴唇妖异地紫红,左手净瓶里插一根枯死的阑尾,上面托着只软体的虫自在地蠕动。不,不是真的,我太困了,太困了。我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迈步走开,低头认路,“慑人的幻觉,不要看,不要看”,我不停地念叨,越念越是发虚。还好我探寻的手不久便触摸到一个坚实的物体,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抬眼,抬眼却傻眼,又是尊基座!只见弥勒佛拍拍气球一样的肚子,鼻涕长流,口水滴答,连耳朵都仿佛流泻黏着的液体,兀自幸灾乐祸地开心着。“啊哈哈哈,这凡人怎生得怕羞至此?难道又是杀人越货的铁血真汉子?”“谁,谁在说话?!告诉你们,孤魂野鬼,我是杀了人,甚至可以杀你们,但我不是杀人犯,不是!”“哎哟,弥勒哥哥,他还不承认,说什么魂呀鬼呀来着,咱俩亲热得很,不但不是孤魂野鬼,而且双佛连理。孤魂野鬼,你说你自己吧,痴人?”我心头一震,沉默中惊恐的嗓子忍不住喑哑地嘶叫,如地火运行的烈焰焚身。方才呆若木鸡的十八罗汉哄堂大笑,手里的法器、脚上的青云、胯下的坐骑无不花枝招展,我的呼喊像扔进海里的石子迅速沉没,连个泡都不冒。“啊哈哈哈哈,杀人之后塞入下水道,毁尸灭迹,消灾免难,神不知鬼不觉,即使知道我们也不说出去,对吧,孤魂野鬼?”我颤颤巍巍地抱头鼠窜,弥勒——观音——十八罗汉——观音——弥勒——十八罗汉——观音,黑心菩萨们的三头六臂围拢一张疏而不漏的网,迷宫太大,出口在数不胜数的网眼中匿行藏影;迷宫太小,绕再多的弯终究回到原地,我匍匐在观音的石榴裙下,“有种让我死!”“死不了,死不了,多福多寿,儿孙满堂!要活生生地快活嘛,你看我肚皮上润滑的唇印,想不到吧,弥勒哥哥比降龙伏虎风流岂止百倍!”

那鲜红的唇印化作一滩脓血侵袭我的神经中枢,唇印?血,血!我管不得观音花容失色、弥勒怒发冲冠(好像是光头),鹰爪般抠下唇印,放进舌头待命的嘴里。果不其然,淡淡的咸咸的腥锈味,是血。“啊哈哈哈!”,我跌回大殿中心的蒲团,手指用力地捶击麻木已久的太阳穴,海生,那血是你留下来的遗嘱么,你的昨晚是否亦如我今晚,曾像无头苍蝇一样处处碰壁,结果于观音那儿头破血流?鬼屋,真的是鬼屋,我们都将命丧于此的末日审判?

夜晚的寒风呼呼地鼓荡窗轩,也送来了寂静中空前嘹亮的警笛,迥异于今晨本地消息中对犯罪嫌疑人——我那虚张声势的盲目追讨,谁让雷雨的磅礴大声吞噬了全世界的虎虎生威。秃驴,驱鬼不会,泡妞报警你倒在行!罢,警笛近了,近了,我名至实归的原属,掐指可算命运,警笛近了,近了……警笛?!我的意念骤然回到海生的血迹和他死前惊恐万状的扭曲面容,难道?猛然间我痛心疾首地立起,捶胸顿足,“海生,娃——昨晚才认给你的干儿子正是杀你的凶手,我……我也是杀你的凶手啊!”娃,我早说过你注定沦丧幸福,我跟你妈也难免支离破碎,可你竟借我之手毒杀了海生的性命——警笛,警笛!无独有偶,天晓得同样走投无路的海生昨晚偷了谁家的钱,惊惶失措,那本为我这凶手准备的警笛啊!“哈哈哈,这就是命,命!”大笑后的锥心刺骨使我动弹不得,“我为什么会有童年?娃,你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一次出生就是一轮地狱,这负担你承受不起,像病毒一样传染,别人从幼到老也休想背得动。”

“干瘪寡淡如橘子,如橘子……”

我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去,奔至一所小学门口——

银灰色的墙、金属、门、被单和光,金属、门、被单和光,门、被单和光,被单和光,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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