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社企业化经营,意味着自负盈亏,还要纳税。报纸效益好不好,自然在纳税上就体现出来了。嘿,那几年,深圳的纳税大户,几大报社都榜上有名,和烟草公司、电子集团、房地产集团站在一起,威武。
那几年,报纸为何迎来好时光?
倒不是说报纸办得如何好,而是时代造英雄。
怎么讲?
一张报纸怎么赚钱,白痴都晓得,靠广告。只有白痴他爹说,靠卖报纸。
报纸能卖几个钱?一块钱的报纸批发给报摊,才五毛六毛,可一份报纸的成本你可晓得有多少?将近两块。现在都是“厚报时代”,动不动就是一百个版、一百二十个版,中间还夹着一小叠铜版纸。多少次,报摊上的报纸被神秘人士悉数收走,刚开始还以为是被曝光单位恶性收购,后来派人一查,原来是收废品的干的。新报纸当废品卖,都不止卖一块钱。
靠广告,主要是靠房地产广告。
广告多了去了。各种各样的广告。证件丢了,登个申明,是广告。发廊倒闭了,转让,是广告。小工厂找个钳工,是广告。超市促销,一堆特价货,是广告。电影院片场排期,是广告。如此等等,都是广告。但都是小客户。小钱小米。
大客户是房地产商,是万恶的房地产商。
深圳的房地产市场,二○○一年开始逐渐升温。最早提出商品房、卖楼花、买期房……深圳的房地产走在全国的前列。几乎中国最牛的地产公司,都在深圳有代表作。全国建筑看深圳,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早些年,房地产商向政府拿地的价格低啊,呼啦一下,房地产商成了最有钱的人。
有钱人投放广告,那是舍得的。
一个版,区区几十万,算什么?一套房而已。
砸!
砸钱!
往死里砸!
头版不行,二版,二版不行,三版,总之必须放在A叠本地新闻版。
哪天贵,做哪天。周四周五最贵,那就周四周五做。周六周日最便宜,再便宜也不做。
房地产广告火爆从二○○五年显现,二○○七年达到高峰。翻看报纸,到处都是“海景洋房”、“巴洛克风格”、“欧陆风情”、“至尊大府”这些吓死人的广告词。
报社成了受益者。
赤裸裸的受益者。
一个版面就是一套房,一年下来,多少进账!
广告额火箭一样往上飙。
效益好,奖金高,报社员工的福利也因此达到历史最高。
工资加奖金,人人过万,还不止。
跟外地同行介绍自己来自深圳,没有人跟你谈新闻,他们只会说一句话:“你们工资高啊。”
正因为赶上好时光,我从来就没感觉缺过钱,工作勤勤恳恳,拼命写稿,工作之余大手大脚,毫无规划,住着大宝的周转房,从未想过要买房。
到了二○○五年,我的存折已经有了三十好几万。
看到钱多,心就慌。
花出去啊。
于是,结婚次月,我就花了出去。入手一辆本田越野,将近三十万,存折清爽了许多,仅剩零头数万。
拿到车,正好是春节,扬扬得意带着媳妇回家拜见父母。
看到儿子带着乖巧的媳妇回家,还开着一辆大汽车,脸上挂着彩,连睡觉都是乐呵呵的。
我的父母一直在内地三线小城,双双都是师范学院的老师,老爸教《中国历史》,老妈教《世界历史》,一辈子躲在书斋里,史海钩沉,对外界形势知之甚少,更加没意识到房价会暴涨。在他们的世界里,房子么,工作这么稳定,还不容易?安居乐业、安居乐业,都已经乐业了,安居不是水到渠成么?
倒是春节假期回到深圳,大宝她妈正式跟我们提了下买房的事:“房价一天天在涨,没感觉吗?早点考虑买房,不然,以后孩子睡床底吗?”
大宝反驳:“现在租房不挺好的吗?这房价这么高,五六千一平,我一个月还不够一平。就是有钱我也不买,都是奸商们抬的价,泡沫迟早有一天会破。”
大宝她妈对房价也看不准,听着女儿的“泡沫论”,不再多勉强,只是用提醒的语气说:“成家了,还是要有个自己的房子,不然,哪叫家?”
我当时听进去了,觉得应该买个自己的房,当时没有首付必须几成之说,随便给,五十万的房,你付十万就可以了,余下四十万贷款,贷三十年,每月也就两千出头一点,付得起。
但每次想启动买房之旅时,要么没时间,要么嫌麻烦,又要单位写收入证明,又要到银行办理借贷手续,填一堆资料,跑无数趟,这个那个的,想想都头大。
总觉得买房这事跟自己还很遥远。
不急。
房事,就这样,拖了下来。
我在拖。
大宝在抵制,谈房价言必谈“泡沫”。
国家政策呢,就像和大宝说好了似的,二○○五年,一条一条地出台,调子都很统一:打压房地产市场,规范房地产市场。今天规定,购房两年内转手须全额征收营业税;明天规定,待售房源不得提前登记、集中开盘、分期销售;严禁炒卖楼花,未办房产证二手房不得销售;后天规定,商品房必须明码标价;等等。
这让大宝更是坚定了和国家政策一条心的信心。“政府在调控,房价必跌无疑。”任何场合,甚至看到电视里讨论房价,她都恨不得一手伸进电视里,把鼓励老百姓买房的专家揪出来,一通大骂。
唯有大宝她妈在着急。
她妈不管什么政策不政策,只认现实。
政策是在打压,可现实在飞涨啊。
她妈逮着我们一次说一次,有理有据:“你看这条短信,中介发来的,说我们这旧房子现在七千一平,好,再看这条,一个月之后的,涨到七千六了,好,再看昨天发的这条,八千了,五天功夫,一平米涨了四百块!”
国庆,十月一日,俩老人打了个车,悄无声息跑到我们住的周转房小窝,突然袭击。要我们一定带着他们去盐田溪涌沙滩,看海:“早餐别吃了,你爸都买了豆浆油条,车上轮着吃。”
一家四口去了,呼呼到了溪涌。好家伙,一大早就人山人海了。真是奇了个怪。走近一看,这哪是来看海的人啊,都是来买房的。万科“十七英里”楼盘的销售现场。人挤人,排长队选房。选房比选美火爆一万倍。
“美好,让你这个‘泡沫论’,开开眼!”大宝她妈得意得不行,然后让我现场采访一个人。这有什么好采访的,眼睛不是瞎子,是不是托,我当然辨认得出。
当然不是托。
火爆。是真火爆。
那天我们一家四口在海边吃了餐海鲜,然后各自暗怀心事地回去了。
一路上,大家无言。
大家都在琢磨一个问题:这房价真的疯了吗?
晚上,看电视,第一条新闻就是“十七英里”。一个胖墩面对镜头说,早上八点半,他就赶到了,在经历了七个小时的烈日之后,仍然没有选到房。然后播出的画面是,未选到房的愤怒的购房者砸了售楼处。随之播出的画外音是:“尽管房价从一万六千块一平方米直接涨到两万一千块一平方米,但还是卖光了。”
一天之内涨五千块!
还卖光了!
上帝啊!
想起以前就听说过的一个新闻,说宝安中心区一个楼盘开盘当日,凌晨时分就有人排队等候认购。通过亲眼所见,我信了。
大宝从此闭嘴,再也不谈“泡沫”。
并且,大梦初醒。
二○○五年底,一家四口频繁看房。
周末,哪里有售楼车,就去哪里。
典型的四只无头苍蝇。
自然是一事无成,反而让自己更着急。
因为房价天天在蹦。蹦床一样,越蹦越高。
最怕麻烦的我,提了个合理化建议:房子买在大宝爸妈附近,一手房、二手房皆可;大小在一百平方左右。
大宝她爸第一个同意。过几天,母女俩投了赞成票。
周边就这几个楼盘,而且都是二手房。
那就选“青青世界”吧。
这个小区是香港一家老牌开发商建的,物业管理也是他们自己的团队,不像有的小区,楼建好了,也建得很漂亮,但物业管理很操蛋,光收物业费,不管理,白搭。
九十八个平方,各种税费、佣金加起来,不多不少,正好一个整数,一百万。我的存折里有十二三万,留一点生活费,拿出十万,大宝居然还存了五万,也拿了出来,她爸妈死活也要支援五万。二十万出去了。贷款八十万。本来要贷三十年,大宝她妈坚决不同意:“贷八十万,利息一百万,利息都可以给你们孩子买套房了,你一辈子都给银行打工。”
“可时间短了,每月压力大啊,一点自由都没了。”大宝甩手跺脚。
我也支持大宝,腆着脸对她妈说:“压力太大,日子难过,别夏天到了,穷到连西北风都喝不到。”
最后的结果是折中,八十万,贷了二十年。月供将近六千。
还好,主家的装修不错,简洁大方。不用动。省了一笔大钱。
添置了几样家具:沙发、衣柜、厨具。
就这样成了房子的主人,业主。
入住当晚,我和大宝怎么也睡不着,第一次感觉两人这才像对夫妻,有个无形的东西,把两人死死捆住,勒紧,再勒紧。
黑暗中,我摸摸大宝的手。
小样居然拳头紧握。
是紧张呢,还是激动呢?
我试图摊平她的拳头,没想到她一手把我抓住了。
她和我一样,压根就没睡着!
“终于有房了。”大宝喃喃自语。
“嗯。”
“终于没钱了。”大宝继续。
“嗯。”
“终于没自由了。”大宝还在叽歪。
“嗯。”
“终于要斤斤计较了。”大宝继续叽歪。
“嗯。”
大宝忍不住我一直“嗯”下去,掐了我一把:“贫嘴大王,你怎么哑火了?”
我实话实说:“心情有点沉重。”
“怎么了?”大宝问。
“本来,这个房子应该是我单独买起,你来住,没想到还是花了你和你爸妈的钱。”
“虚伪!”
“真心话!”我望着大宝说,“嗯?你说你希望我们生个儿子还是女儿?”
“嗯……儿子吧。”大宝说,“儿子好养。”
“嗯……我希望是女儿。”我唱了个反调,“女儿大了,一般不用买房。”
“哎哟,没出息的家伙。”大宝踢了我一脚,“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中国几千年都没解决掉,居然让一间房子瓦解了。”
“唉……”我叹息。
“叹个啥气,你叫奋斗,我叫美好,我们一奋斗就会美好。”大宝见我消沉,她就高亢,此消彼长,天生一对,“来,起来!”
“干吗?”
“算账!”大宝按亮了台灯,找出纸笔,算了起来。
“小区环境好,管理细致,同时意味着费用高。三块八一平米的收费,哎哟,三八多难听,直接四得了,一个月管理费就将近四百。停车费,二百五。哎哟,这香港人不懂大陆风俗,定这么个价格,真是二百五。水电、煤气、有线电视、固定电话,我不懂,你也不懂,全部扫起来,估计两千块钱才能基本搞定。”大宝一项一项地列出来。
“还有你的车。认真算算,一个月花在车上的钱有多少。”大宝算第二大项。
“妈的,今晚零点起,97号汽油也涨价了,直接破四。后悔买越野车了。太耗油,喝水似的。一箱油五十升,加一次两百,一个月至少八次,加上外出停车,两千块下不来。”我说。
“月供六千,车两千,还有物管、水电那项杂费两千,一万块飞掉啦。”大宝把“啦”字拖得很长。
“还有吃的、应酬、你买衣服、你买化妆品、我买书、电影、娱乐,一样都不能少。这个你算过吗?”我问。
“头都是大的。我保证以后少买衣服、化妆品。”
“每年过年给各自父母一万元,也是雷打不动的。”
“必须的。”
那个时候,大宝公务员的工资还没涨起来,一个月五六千,我过万多一点。但是很明显的,财力吃紧。
最能体现财力吃紧的是,有一次,我们因为旅行发生了争吵。
我每年有一个礼拜的公休假。这一个礼拜太难得,每次我都会早早安排好,当然是旅行。
我喜欢独自旅行。这个“独自”有两层意思:不跟团,独自一个人自助游;跟团,但独自一人,不带任何朋友、亲属,包括大宝。就是想一个人。没别的意思。
这个大宝知道。
好了,那个年末之旅,我要去日本,雪中泡温泉,抬头遥望富士山。
出境,必须跟团。
行程六天。
费用六千。
大宝旁敲侧击后,知道我居然要去日本,龙颜不悦。
“天!还敢旅行?”大宝说,“花近万大元到小日本那里……”
“就六千团费。”我更正。
“团费六千。你去到不消费吗?你这个书虫,你会不买日本的杂志、画册、书、碟、玩具?你会忍得住?”大宝抓住了我的把柄,看我无言,又给我一个台阶下,“你会不给我带纪念品?”
“肯定给你带礼物。”
“那不是还要花钱吗。马上过年了,各自父母一万块的孝敬钱都没准备好,还是别把钱花给小日本了。”大宝真是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注意到没有,我的变化?”
“啥变化?”
“看电影的时候。”
“怎么了?”我有点搞不懂。
“现在看电影,我都不买爆米花了。省了好几十呢。”
“I 服了You。”
就这样,我取消了日本雪中温泉行。
丢了便宜必须卖乖。我自然不忘邀功、博同情:“一个老公好不好,不是看对方会为你做什么,而是看对方会为你而改变什么。”
一句话把大宝感动得……
后来,每次谈到旅行,大宝就特别卑贱地说:“我们来个省内游吧。”
看我不说话,她又说:“实在不行,就香港或者澳门吧。好歹也算出省了。”
“何止出省,都出境了。”我揶揄之。
“嗬,瞧你可怜样。”大宝大手一挥,“明天请你吃大餐,作为补偿。说,西餐,还是中餐?”
“西餐!”
“好,麦当劳!”
“中餐!”
“行,真功夫!”
“啊呸!”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