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洗澡完毕，准备睡下时，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电话。可仔细一看，又很熟悉，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我滑动接听键。
“姚记者，还记得我吗？”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中音。
“我向你爆料过，第一小学的校服事件……”
哦，想起来了。那年，天气突然降温，大冷天，第一小学要求学生穿着单薄的校服，否则不给进校门。她爆的料，我写报道了，但为了让小宝读上第一小学，报道被我自我阉割了。然后，别的报纸报道了，我们部门被处罚。然后有了我为了挣得面子，去曝光东部新区明星企业向水库排污的事，报道被报社副老总扣押，被我发到微博上，时任东部新区宣传科科长的柴美好、我的妻子请我删除微博，我没删，结果她被贬到了下面的街道办事处……
往事一幕一幕。
这个女的怎么了？
“你说，什么事？”我在电话里说。
“我要继续投诉第一小学，我妹妹的小孩，符合就近入学政策，但第一小学网上公布的第一轮名单里没有她的孩子的名字！说什么学位紧缺，符合政策也没用，我担心这里有权钱交易！”女士说。
老天，我首先想到小宝的命运。小宝会不会也不在名单里？
“不好意思。我辞职了，不是记者了。”我挂掉了电话。
开机，上网。
打开教育局的网站，公布学位名单的网页上，密密麻麻，“第一小学”四个字异常醒目，因为它在第一排。
姚小宝。姚小宝。姚小宝。姚小宝。姚小宝。姚小宝。姚小宝。姚小宝。姚小宝。姚小宝。姚小宝。姚小宝。
……
怎么没有儿子的名字！
我翻出一个本子，上面记了两条幼升小的政策问答，其中一条是：
问：入学前一两年购买二手房，子女在学位申请时会有影响吗？
答：在大多数学校学区内购买二手房，基本都能就近入学。但是有个别学位特别紧张的学校，如果前业主已经使用过（或正在使用，或已毕业）学位，虽然可以申请学位，但不能保证就近入学。倘若排序靠后，就可能会被调整到附近的公办学校就读。购买此类房时要慎重，不要听信中介或前业主的承诺。
“基本都能就近入学。”
人家说的是“基本”啊，不是百分之百。
“个别学位特别紧张的学校？”
第一小学，就是个别中的个别。
当时买房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条，想不到这事还是发生了。
政策啊，跟女人的话一样，任你怎么解读，上、下、左、右，都行。
没多久，就是开学日子了。一刻也耽误不了。管他深夜几点不几点，找第一小学的校长。找当年暗示我不要发稿曝光校服事件的校长。牛皮哄哄的校长。
电话通了，想不到对方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姚奋斗，姚记者。”
我顾不得寒暄：“我们早几年就在牛角塘买了房子，房子带学位，为什么网上公布的名单，没有我儿子的名字？”
对方一如既往的低沉的声音：“哦，还有这事？可是三个月前我就离开了学校，现在调到区教育局来了，不分管学位，分管后勤采购。”
老天！
“该怎么解决？指条路！”我说。
“别着急，慢慢来。不妨找找现任的欧校长，看有没有什么补救措施。”说得轻描淡写的，声音温柔得可以把一头牛杀死。
我知道，纠缠无用，挂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我和大宝去了第一小学。学校保卫处的门卫，居然还认识我，他问我采访什么，我说采访新的学年学校有什么新的规划。这次门卫没阻拦，放了我进校园。
第一小学的新任校长，欧齐备，从教育局调下来，官腔比他的啤酒肚还大。我把牛角塘房子的房产证明递上去，他看了一眼，直接打开电脑：“看，一百多个有学位的人，照样上不了第一小学，僧多粥少，你让我怎么办？我们必须得面对现实啊，姚记者。”
我委婉地提到当年校服事件。把自己说成为了顾全第一小学的名声做出了很大的牺牲的人。欧校长轻轻一笑，不置可否。那时，他不在位，提了白提。
我插入一句介绍：“我老婆，柴美好，市委办公厅的公务员，现在在东部新区挂职锻炼，马上要调回市委市政府。”
欧校长还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不为所动。
这是一个官场老狐狸。
“有没有什么可以挽救的办法？”大宝身子倾过去。
“办法也不是没有。”欧校长把“有”字拖得很长，换了个姿势，似乎现在才开始进入谈话正题，“如果公布名单里有人不来读，我们会依次补录名单。”
“按往年常规，不来读的人有多少？”我问。
“这个哪个说得准？两三个，三四个吧，不会很多。”欧校长喝了口茶，用手抹去嘴角上的一片茶叶，“情况就是这样，我留个我的电话给你，有事再联系。”
欧校长用笔写了个手机号码，从沙发上撑起来，送客。
出了校门，我骂开了：“明摆着要你私下求他。老子要是记者，一定搞臭他！”
大宝说：“幸好你不是记者，否则，小宝一点希望都没有。”
“怎么办？”
“怎么办？找人呗。在中国办事，除了找人，还能怎么办？”大宝叹了口气说，“对了，这个事，你千万千万别插手。小宝进了第一小学后，你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爱怎么搞，我管不着，但这个骨节眼上，别添乱。”
我哪敢添乱？大宝不让我去找关系，已经是万幸了。当然，我也找不到关系。
天生不会求人。
我讨厌自己这副臭文人嘴脸。
大壮搞的那个白鹿市“最动听”选秀，迟迟没有消息。也好，我就耐心候着吧，正好歇歇。但我也不好一点也不过问，于是，隔三岔五找找大壮，“天天开心”里，胡吹海聊一通，把一张普通选秀节目的饼，硬是说成国家文化软实力象征的披萨。披萨，比饼看上去高端、大气、上档次，还特有文化。
酒足饭饱回到家。小宝开的门。小宝嚷道：“爸爸爸爸，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听哪个？”
看着天真如糖、虎头虎脑的宝贝儿子，我蹲下来，打起精神，强装欢颜：“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奋进叔叔找到女朋友啦。”
“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奋进叔叔找到女朋友，然后没有人跟我玩滑板了。”
奋进还真找到了女朋友。
有一点疑虑，至少是可以打消了，那就是，奋进性取向，正常，不是那个啥同性恋。
一桌子的菜。
老妈说：“美好打电话说了，今晚要加班，回来要很晚，咱们先吃吧。”
“哦，忘了。”老妈接着说，“美好还说，她代表新区基层向奋进发来贺电，祝贺姚奋进同志抱得美人归，掀开人生新篇章。”
“谢谢来自基层的问候。”奋进说。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别只说结果，不说过程，谁知道你是真是假，是出于安慰我们，还是出于显摆自己。”
“等着啊。”奋进把平板电脑立在桌子上。然后用手哗啦了几下，出来一封邮件。邮件标题：小师妹向黔应征大博士。
点开一个照片，是个校园照。一个女孩，穿着毕业服，在草地上，神采奕奕。照片背景是“毕业典礼”四个大字。
“这是什么学位的服装？”我问。
“硕士。”
“吓死我了，幸好不是博士。”老妈拍着胸口说。
“长得不错。”我说。
“我也觉得。”老爸附和。
老妈瞪了老爸一眼，然后让奋进：“继续啊。”
“向黔，贵州人，我师妹，但不属于嫡系，她学法律的。今年毕业。我们都是传协会员。”
“什么？穿鞋？”我和老爸异口同声。
“传协，传统文化爱好者协会。我是会长，她是秘书长，我们合作过相声还有地方戏……”
“讲重点！”老妈打断之。
“重点就是她一直喜欢我，但我不、知、道。我也喜欢她，但我不敢表白，怕、被、拒、绝。然后大家学习都特别忙，一拖一拖就不了了之了，再加上我又调来深圳，她在北京，压根就不想了。”
“还有你不敢表白的，你是我儿子吗？”老爸怒道，“小时候，左邻右舍，哪家姑娘漂亮你往哪家钻，屁大点年纪，还死皮赖脸跟人合唱《夫妻双双把家还》。”
“行了行了，你也别扯远了，继续说重点，然后呢？”老妈打住老爸，继续追问。
“向黔小师妹也是今年毕业，看了电视之后，当天晚上就给我发了邮件。可她的邮件淹没在几千封里，我压根没细看，就PASS掉了。前几天，我打算批量删除这些邮件的时候，莫名其妙又翻到这封邮件。一打开照片，傻眼了。几个月不见，我发现有问题，不对！”
“怎么不对？”老妈愣住了。
“她变成熟了。”奋进显然是在逗大家。
“硕士都毕业了，也该成熟了。”我说。
“接着这几天，我们的感情啊，就像开了闸的江水，山洪那个暴发啊，波涛那个汹涌啊，一会儿排成个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个一字形……”奋进摇头晃脑、比手画脚起来。
“停停停。又开始胡扯了。”老爸说。
“好，我宣布，我的新晋女友向黔下周就到达深圳，接受大家的检阅。”奋进点了下平板电脑，屏幕黑了。
“下周？快了点吧？”老妈惊讶，“我的心理准备还没做好呢。”
“你有啥心理准备要做的，又不是你娶媳妇。”老爸说，“没找到又说没找到，找到了你又嫌快，真是的。”
我追问了一句：“她下周来深圳是探亲呢，工作呢，还是其他？”
“工作。她刚过了司法考试，已经和深圳的一家律师事务所签约实习了。”
“哦，律师。那以后咱们家打官司有律师了。不过咱们家也没啥官司可打的。”老妈清理着盘子，喃喃自语。
大宝很晚才回来。
我最想了解的信息，当然是小宝读书的事情，有无进展。
我站在床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担心给大宝增加压力。
大宝坐在椅子上，歇了足足有五分钟，半天吐出一句：“搞定了。”
太好了！
我走到大宝身边，呆呆地望着大宝，一句话也没说。
“第一小学一年级有三个学位空缺，听说是随父母出国了，然后第一时间补录了小宝。”大宝说。
这都是大宝的功劳。我心里暗想，也不知道她求了哪个官员，或者塞了多少钱。甭管多少钱，事情办成就万事大吉了。我晓得大宝的性格，办这些事，不是逼到最后，她也不会去低头求人的。
真是委屈她了。
我从阳台上取下一条干浴巾，放进洗手间里，出来说：“赶紧洗个澡，洗个澡舒服点。”
我趁机把菜热了一下。
洗完澡后，大宝趿着拖鞋出来，坐在桌子上，手支撑着下巴。我帮她按了按肩。
她问：“你们的选秀节目怎么样，靠谱吗？”
“今天正式运作，靠谱。项目做完，保守估计，一台宝马越野车的价钱。”
“车子什么时候去交款？”
“算了，缓一缓，不着急。”
“为什么？”
“三十万，不是小数，再考虑考虑。”
“嘿，可怜的小中产。”
小宝读书的事，一解决，奋进找媳妇的事，也跟着来了。
回到家，推开门，只见客厅里多了一个女孩。
奋进和女孩坐在一起，无疑，是向黔，奋进的女朋友。
“我哥，奋斗同志。”奋进介绍，然后一拳砸在我胸口上，“搞什么去了，这么晚，我们的话题都从原始社会聊到共产主义社会了。”
无论是穿着，还是说话，向黔是个干练利索的女孩。这让我想起了节目上心动女生12号。奋进喜欢的是这一款，口味一直没变。
没等开饭，奋进和向黔就告辞了。他们约了朋友，看一个话剧演出，时间有点来不及了。
“周末，我请喝早茶。”送到门口，我对向黔说，“定下来后，把酒楼的地点发给你们。”
“好，没问题。我担心我坐不住，喝早茶，太优哉游哉了。”向黔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