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蒸汽机头如憋足了劲的嘶鸣,挂有装载我叔爷这批新兵闷罐子车厢的火车开进了衡阳站。
我叔爷他们一下得车来,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偌大的衡阳站,人山人海,扶老携幼的,肩挑手提的,挤得不可开交。大人喊,小孩哭,一片混乱凄惨景象。车站轨道上,七八列载满人群的列车,在等待开出。那些列车上,不但车厢内挤得水泄不通,车厢顶上也挤满了人。若从远而望,如一条条死蚯蚓爬满了蠕动着的蚂蚁。
原来衡阳守军在昼夜加紧构筑工事进入备战的同时,军长方先觉决定“衡阳空城”——所有民众一律撤退疏散,不留下一人。“战争是军人的事!”方先觉这些从正规军校毕业出来的职业军人认为如是。
尽管方先觉命令:出动全军各级政工(其中当然包括宣传)人员,会同衡阳县政府,除文字宣传外,并口头劝导百姓,避免不必要之流血,迅即疏散,但他们的文字宣传,就是到处张贴一张同样的布告,大意是要打大仗了,城内百姓不得留住,限在几日内悉数离开。这本是为百姓着想的事,反而宣传得变了味,反而使得百姓只顾竞相逃离;因而尽管粤汉、湘桂两铁路局,将所有能调集的车辆开往衡阳东西两站,免费疏散战地群众:南行者乘粤汉路车,西行者乘湘桂路车;尽管军部派出参谋人员,协助各站办理疏散事宜,各站并派武装兵一排,维持秩序;辎重团派兵一连,照顾老幼,帮助百姓搬运物品上车。但逃难的混乱凄惨,仍然超出了想象。
秩序,于战乱百姓来说,只能是一个虚幻的名词。
对于衡阳保卫战的宣传,本可以是从战略地位、对全局的战略影响、大后方的安全、物资供应、交通枢纽,乃至对盟军的重大支持,等等等等,大做文章,大书标语口号,以唤起民众,取得全国、甚至世界各方面的支持。可惜这种宣传口号、宣传文章,他们是全然没有。每逢大战,国军统帅部似乎都只有那么一句:此战关系重大,关系到什么什么存亡。除此以外,便好像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了。由是不能不让人疑问:他们那各级政工人员、特别是宣传人员,到底在干些什么?!以我叔爷他们这些“新兵”上战场来说,他们别的都不知道,就知道他们(又)被征了丁,(又)吃粮来了。
好多年后,当我叔爷知道了一些新名词时,曾感叹地说,那什么宣传工作,他们实在是太差劲了。如果他们早有些宣传,老子也不会差点被崩了。
……
终于有列车喘息着、嘶吼着,挣扎着开动了起来。那些没能挤上车的,则坐在路轨旁,抱着孩子,搂着包袱,守着行李物品,顶着炎炎烈日,等待着下一列空车到来。他们那企盼着空车快点到来、希望自己能挤上下一趟车,害怕日本人就会打来的神色,让人真正领会到“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涵义。
看着这混乱的逃难景象,我叔爷和宫得富交换了一下狡黠的眼色。
他俩是想趁着这混乱逃跑么?否也。他俩没有这么傻,在这儿想逃跑,那是白日做梦。他俩那狡黠的眼色,是互相通知对方,老兄(老弟),看样子真的有大仗打,咱俩就看运气和机会了,谁能逃脱,那就看谁的本事!老兄(老弟),你放心,如果你有逃的机会,而我没有的话,我决不会出卖你……
这两个多次吃过粮的老兵贩子没想到的是,出卖他们的,是那个跟在他俩后面一声不吭的老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