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瘪死后,我叔爷他们就再也不可能有鱼吃了,因为一则是葛先才重申了严厉的命令,不准下塘以命换鱼;二则是塘中也确实没有什么鱼了。
在日军尚未发动第三次总攻前,无菜可吃的苦处又像蚂蚁钻心一样令这些残存下来的弟兄们难受。
其时第十军的粮食情况是,军部粮秣科所有储粮,皆已全部发出,粒米无存。非战斗单位已经没有食物,频频向战斗单位借米。因为战斗单位伤亡者众,战死的人,留下了那份没吃完的粮。因此,我叔爷他们还是有米煮饭,但餐餐只有盐水泡饭。
我叔爷说,他们这些老兵贩子,是决不会甘心餐餐吃盐水泡饭的。他和宫得富、曹万全等几个人凑在一起嘀咕着盐水泡饭实在难咽时,平素不那么引人注意的曹万全突然说:
“我晓得一个有菜卖有肉买的地方,不知弟兄们感不感兴趣?敢不敢和我去当采买。”
曹万全这么一说,我叔爷立即问道:
“在哪里,在哪里,你快说,快说!”
我叔爷这么问时,就断定曹万全这个兵贩子,肯定和他一样,原先来过衡阳,而且对衡阳附近特别熟悉。
我叔爷刚这么一问,宫得富开了口。
宫得富刚一开口,我叔爷就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我叔爷说:
“得富老兄,你又要说你敢和曹万全去当采买吧?当初抓鱼,你明明晓得自己一只手不可能去抓鱼,却偏要第一个说你敢去,现在要去当采买,你又是晓得自己不可能去的,谁要你个伤兵去?!你又是故意来这一套,好显出你的胆量吧?”
我叔爷这么一说,宫得富就嘿嘿笑,说:
“满群老弟,满群老弟,你怎么能把我的‘军事秘密’全说出来呢?”
我叔爷说:
“说出你的秘密是为了让你少打岔。曹万全,你快说那有菜有肉的地方在哪里,我林满群和你去!”
曹万全说,从这些鱼塘往南,有一条草河,草河北岸,鬼子在守着。只要游过草河,偷越鬼子的防线,再走三十多里,山中有一个集镇,到了那个集镇上,便能买到想要的东西……
曹万全还没说完,宫得富插道:
“曹老兄,你这还是哪年的黄历呵?鬼子把衡阳一围,枪炮喧天,别说是三十多里,就是三百多里的老百姓,只怕也早就吓跑了!那个集镇,还会存在?”
曹万全摇了摇脑袋,说:
“宫兄,此言差矣。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哟,哟,曹万全,你还会咬文嚼字啊?看不出,看不出,当过私塾先生的吧?”宫得富嘲笑起来。
“别打岔,让曹万全说完。只要有菜买,有肉吃,你管他当过私塾先生还是公塾先生呢。”我叔爷急于去当那能最先吃到菜和肉的采买。
曹万全说:
“衡阳山里的老百姓,绝不会被吓跑。鬼子围衡阳还围不赢,也绝不会到那个集镇去。去那个集镇的山路,鬼子更不会知道。”
宫得富说: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衡阳山里的老百姓不会被吓跑?”
“我两个又打赌啰!”曹万全说,“我也不跟你赌别的什么,我和林满群买回了菜,买回了肉,你别吃就行了!”
曹万全之所以敢跟宫得富打赌,是因为他在一次吃粮逃跑时,到过那个所谓的集镇。集镇就是山里人逢“三六九”日或“二五八”日交换物资的地点,如同北方的赶墟。由于集镇距离衡阳只有三十多里,这里的山里人比大山里的人开发一些,没有大山里人那样古板,却有着比大山里人更蛮的倔劲。当时他差点被当奸细抓起,幸亏他灵机一动,说自己的队伍是被日本人打溃,他是从日本人手里逃出来的,才躲过一劫。当他胡乱说起自己和日本人打仗的故事时,那些百姓不但不怕,反而是恨不得立即去夺日本人的枪……故而他断定,那里的老百姓不但不会跑,而且说不定会有对付鬼子的武装。
曹万全一说到不让宫得富吃菜吃肉,宫得富可就不愿和他赌了。宫得富只是说:
“好好好,这个赌我不跟你打,我情愿相信你说得对。”
这时另一个兵贩子说:
“买菜买肉我也愿意去,只不晓得上司会同意不?”
宫得富立即说:
“去和排长讲,排长和我们是一样的。”
宫得富说的“排长和他们一样”,是指排长也是个老兵贩子。
排长一听,果然大加赞同。只是说这事关系重大,还是得和连长说说。
排长带着曹万全、我叔爷几个人,来到连长面前。
排长将此事一说,连长当即答曰:
“行啊,只要你们敢去,我就答允。不过,此举须极端保密,若是被营长知道,不但去不成,还要挨骂。再则,到底去几个人合适,要过那草河,去的人得有好水性……”
连长还未说完,曹万全和我叔爷就说:
“连长,我的水性是百里挑一。”
“连长,我老家就在扶夷江边。”
连长笑了,说:
“要论水性,湖南兵多是在水边玩大的。那区区草河,不在话下。问题是,采买回来时,每人都得携带几十斤的物品,再游过草河,就不那么容易了。你们先和连上的弟兄们商量商量,拿出个万无一失的办法来。”
连长这么一说后,全连的弟兄们都动开了脑子,三五一群如开会讨论。
其实,此时所谓的全连士兵,已经伤亡过半,只有几十个人。
大家商量的最后结论是:去三个弟兄,不带枪械,每人配三枚手榴弹,带三个汽车内胎。物品采买好后,捆到打足气的内胎上,从草河游回。
我叔爷说,这三个弟兄就是他、曹万全,还有一个姓祝的。这姓祝的名字他记不清了,但外号他记得:祝大鼻,有个特大的朝天鼻。
当时他们三人决定,在偷越日军防线时,如果被鬼子发现,则迅即游回;如果不能游回,则索性往外硬冲。万一甩不掉鬼子时,用手榴弹与鬼子同归于尽。
我叔爷说,这个决定,实际上就是祝大鼻决定的,他和曹万全不过表示了同意。因为他和曹万全都认为,鬼子不可能发现,不会有那个万一。我叔爷又一次说了他的命大得很的话,说八字先生早就给他算过,他能活到七十三。在七十三岁之前,他**事都不会有。而只要过了七十三,他就能活到八十四。“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七十三岁有一“大跳”,就看他能否跳得过去。
当曹万全和我叔爷、祝大鼻准备出发时,弟兄们又提出一个要求,要求给他们带些香烟回来。说是很久没有吸烟了,实在是熬不住了。我叔爷慷慨答应,伸手便接烟兄烟弟们的钱,连长却发话了。连长说不准私人带东西,采买全用公款,购回的物品不论多少,平均分配。我叔爷只得轻声地对犯烟瘾犯得最凶的说,那我就尽量多买些香烟。
连长说了不准私人带东西,又有人提出,不准私人带东西,那是说的采买回来的物品,我们托采买带些家信寄出去,总该可以吧?!
连长点了点头。
四十余封家信,交到了我叔爷手里。
我叔爷说,这些寄信的,多数是寄一点钱,给他们的父母、弟妹或子女。给子女的不多,因为弟兄们大多没有子女。信的内容则是告诉家里人,如果他们这次战死在衡阳,盼家人节哀,盼弟妹或儿子长大后为他们报仇。
我叔爷原本也想过,他是不是也应该写一封信呢?可他旋即否定。他即使写了信也无处可寄。他没有父母,没有子女,没有弟妹,只有哥嫂。那哥哥,当兵还是他顶替的……
黑夜。
曹万全、我叔爷和祝大鼻三人,顺利地游过草河,偷越日军防线,进入了山区。
我叔爷说,他们之所以能顺利地偷渡、偷越,是因为草河对岸的鬼子防线并不强大,阵地上的空隙不少。他们时刻与鬼子照面,知道鬼子的兵力部署位置、空隙之处,再说,他们早就将出进的路线侦察好了。
我叔爷他们在黑夜里横游草河时似乎毫不畏惧,阵地上的弟兄们却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弟兄们的武器全处于准备发射状态,只要对岸日军一有察觉,便立即开火。
我叔爷他们进入山区不久,就觉得有点异样。我叔爷说他是凭感觉,凭着当过侦察兵和兵贩子逃跑时的感觉;曹万全则说他是耳朵尖,他硬是听得有树叶刷刷地响;祝大鼻说他那鼻子一闻就闻出来了,周围埋伏有人……当然,这些都是他们后来在夸耀自己时说的。当时的情景是,我叔爷、曹万全、祝大鼻同时都感到有点不对头,正要分散躲避时,只听得一声喊:“什么人?站住,举起手来,都不许动!”
接着便是“喀嚓”“喀嚓”的枪栓声。
我叔爷他们三人都不得不举起了手。
但是我叔爷他们都知道,这回碰上的绝不会是鬼子。因为那喊声,是地道的衡阳话。
四支步枪,对准了我叔爷他们。
曹万全第一个说话。曹万全说:
“别开枪,别开枪,我们是衡阳老乡。”
曹万全用了口蹩脚的衡阳话。
“什么衡阳老乡,一听你这话就是假的!”持枪者中,一位像是头儿的说。
在曹万全和持枪人说话时,我叔爷那灵泛的脑壳转开了。他估摸,如若碰上的是土匪,那土匪开口便会要钱财;如若是汉奸武装,可还从没听说过衡阳附近有汉奸部队。我叔爷便索性大胆地说:
“什么假老乡真老乡,我们是第十军的人!”
“第十军?!你们是守衡阳的?”
我叔爷那话一出口,对方的话就变得不但惊讶,而且惊讶中带有佩服。
“对!我们是第十军的,刚从鬼子的防线穿过来。”曹万全和祝大鼻同时说。
“你们,能证明自己的话吗?”
我叔爷立即把藏在身上的第十军的符号拿了出来。
“啊呀,你们真是第十军的啊!对不起,对不起。误会、误会。”
四支对着我叔爷他们的枪,顿时收了回去。
我叔爷把偷渡草河,偷越鬼子防线,为的是去采买食品的事,说了一遍。
我叔爷后来说,他们在山里碰上的,是当地的游击队。我在写这本书时,专门去了衡阳草河,通过查找资料,证实在衡阳保卫战期间,确实有一支游击队在草河至山区间,指挥这支游击队的是两衡自卫区司令兼衡阳县县长王伟能。衡阳失守后,方先觉、葛先才、周庆祥、孙鸣玉等将领的逃脱,都与王伟能分不开。这些成功的营救,当时可谓举世震惊。日军也因此恨死了王伟能,必欲剿灭王伟能这支抗日武装。
游击队确定我叔爷他们是第十军的后,立即把他们领进一户人家,那户人立即烧火、做饭,好好地招待了他们一餐。
我叔爷说,那餐饭吃得来劲啊,好久好久没有吃到那样的饭了啊!那是天下第一号好吃的饭啊!
吃完饭,游击队又派人带路,将他们带到了集镇。
我叔爷说他们的运气硬是不错,一到集镇,天已大亮,正好碰上是赶场(集)。赶场的人一听说是衡阳守军,是冒死前来采买的,立即将自己的货物丢下不管,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了起来,问长问短,问个不停,有人问着问着,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