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涂以为排长、老瘪、宫得富、曹万全、我叔爷他们全死光,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与敌同归于尽时,我叔爷他们并没有死,而是被炮弹震晕后,又被炸起的泥土埋住。
在老涂拉响自己手里的手榴弹时,他们醒了过来。
他们当然不是被老涂的手榴弹震醒的,因为老涂和一排长会合的地点,已经离开原阵地,到了另一个排据点。
所谓排据点,即以一排兵力守卫的据点工事。以一连兵力固守者,则称之为连据点。
我叔爷是第一个醒过来,第一个从泥土中钻出来的。
我叔爷钻出来后,使劲晃了晃脑袋,还好,脑袋还能听使唤;他抬起手去揉眼睛,手也能抬起;他揉了揉眼睛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眼前虽然什么活的生物都没有,只有被炮弹如同翻土一样翻过来的黄土,以及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树干、树枝,和七零八落散着的死尸,我叔爷却兴奋地叫起来:
“呵呵,老子命大,老子卵事都没有!”
我叔爷的叫声在他自己听来,声音并不大,其实如同狂吼。因为他的耳朵已被震得跟聋了差不多。
尽管周围没有一个活人,尽管七零八落地散着尸体,我叔爷一点也不感到恐慌,这种场面,他早就见得多了。他只是在心里念叨,******,难道宫得富、老瘪、老涂、排长、曹万全他们全死了?
我叔爷开始去翻那些被炮弹炸得七零八落散着的尸体,他扳过一具尸体,看一下,不是;他又扳过一具尸体,看一下,也不是。有的尸体实在无法辨认,他就去掏口袋,看能从口袋里的东西识别出来是谁?
突然,我叔爷不翻了,他猛然醒悟,宫得富他们,定然也是和老子一样,被埋在泥土中、假(晕)死过去了。
于是我叔爷返回去,一边用手扒泥土,一边喊:
“宫得富、宫得富,老瘪,老涂!”
被他最先扒出来的是老瘪。
其实,老瘪不能说是被他扒出来的。老瘪在他返回来时,已经醒了。老瘪醒过来的第一反应是:阵地上有没有鬼子?阵地上如果有鬼子,他得装死!故而他睁开眼看一下,又赶紧闭上;闭一会儿,再偷偷地睁开,直至看着我叔爷在一边扒土一边叫喊。
老瘪从泥土****了出来。
老瘪一拱出来,就对我叔爷说:
“林满群啊林满群,你和宫得富硬是亲些,首先喊的就是他,而不是我老瘪。”
我叔爷一见出来了个活老瘪,喜不自禁,伸手就是一拳。
老瘪接住我叔爷打过去的拳,说:
“兵贩子就是跟兵贩子亲,没治。”
我叔爷的耳朵还没恢复正常,根本就没听清老瘪的话,他说:
“老瘪,老瘪,快点和我一起扒,看还有活的没有?”
老瘪放大嗓门:
“你不用喊我也会扒!你讲话怎么跟打雷一样?是变成聋子了吧?我老瘪耳朵没聋,你用不着那么大声地喊。”
这一回,我叔爷听清了,他随即回答:
“你才是聋子呢!鬼子的炮火能拿我怎么样?!我林满群的命比你老瘪硬,八字先生算过的。”
“八字先生说你的****也硬吧,跟那三百斤的野猪一样。”老瘪故意把嘴巴说成****。
“原来你的****是硬不起的呵,等下我得报告排长。”我叔爷就着老瘪的话予以反击。
这两个老兵油子,只要没死,就忘不了耍嘴皮子。
很快,受了伤的排长和曹万全被扒出来了,就是不见宫得富和老涂。
没找着宫得富,我叔爷急了。
我叔爷确如老瘪说的那样,他第一个挂着的就是宫得富。他和宫得富不但是一同来到衡阳的兵贩子,更是一同差点被毙了的兵贩子,而宫得富当初不要连长宽恕,宁可和他一同被枪毙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义气,我叔爷当然忘不了。
老瘪更挂着的则是老涂。
于是,我叔爷不停地喊着宫得富,老瘪不停地喊着老涂,两人拼命地扒着泥土。
宫得富终于被扒出来了。
被扒出来的宫得富,浑身是血。
浑身是血的宫得富依然活着。他那样子,是被炮弹炸成了重伤。
我叔爷忙喊谁还有绷带?活着的这几个人都摇头。他们随身带着的绷带,早就给原先的伤员用光。
我叔爷脱下自己身上的那件烂汗衫,将宫得富那只不知是被炸断还是没炸断的左手包扎两圈,然后吊到他胸前,算是完成了“救护”。
我叔爷生怕宫得富会突然死去,替他包扎完后,坐到他身边,喊:
“宫得富,宫得富,你还认识我吗?我是林满群,我林满群又和你到一起后,我们还什么话都没说啊……”
我叔爷这么喊着喊着,宫得富睁开了眼睛,看着我叔爷。
突然,宫得富笑了。他使劲挪动着身子,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拉住我叔爷的手,第一句话便说,林满群啊老弟啊,我这辈子算值了,师长亲自请过我啊!
原本看似就要死去的宫得富,说起了师长请他去上轮渡的事。他怕我叔爷不知道他的那段最能引以为自豪的事。他说如果我叔爷能活着回去,就帮他记着这件事,而且一定要告诉他家乡的人,他宫得富是被师长请出山的人……
宫得富是在念着他的家乡,念着他那难以回去的家乡。他似乎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家乡,他唯一的心愿,是希望他家乡的人能知道他在衡阳有过荣耀……
这时排长发话了。排长要我叔爷和曹万全将宫得富抬到营部去。宫得富却怎么也不肯被当作伤兵抬走。他说他只是被******炮弹炸懵了而已,他还有一只好手,他还能扣动扳机。我叔爷要他别逞英雄,还是到营部去疗伤。他狠狠地瞪了我叔爷一眼,说,我能离开你林满群吗?我俩的命是早就连在一起了的。
我叔爷说,既然我俩的命是早就连在一起了的,我林满群的命大得很,你******就不能死,你******就得陪着我,我******也陪着你。
我叔爷是看着他浑身是血,怕他是“回光返照”,说了些逞狠的话后就会死去。
宫得富却不是“回光返照”,他竟然坐了起来,而且不停地指使起我叔爷来。他要我叔爷替他擦枪,替他装好弹匣,他说他一只手照样能点射,照样要打哪里便打哪里。他还要我叔爷在他身边放几枚手榴弹,他说若是到了万一的关头,他还能掩护我叔爷他们撤离,因为他反正走不动了,他也绝不要我叔爷他们背着他或抬着他走,他就留在这里,到万一的时候就拉响手榴弹,和鬼子一同报销拉倒……
我叔爷见他还能不停地指使,兴奋起来,说:
“宫得富你******变成伤兵,反倒成大爷,你把我林满群当新兵使唤啊?!”
宫得富说:
“老弟,伤兵当然要人伺候啦!要不,我俩换个位,你变成伤兵,我来伺候你。”
我叔爷说:
“可惜,鬼子的炮火就是伤不着我,因为老子原本是个炮兵。炮火怎么能打炮兵呢。”
宫得富就说:
“所以你就只能伺候我喽。快点,快点,手脚麻利些,把手榴弹给我摆好,到时候我宫得富好让你安全撤退。你只别忘了对我的老乡讲师长请我的事就行。”
我叔爷说:
“宫得富你不但是身上被炸伤,脑壳也肯定是被炸坏了。这仗从一开打,有过撤退的吗?”
我叔爷刚一说完,突然补上一句:
“哎,我说宫得富,你全身都是血,怎么还有这么多话?还这么有精神?”
宫得富诡秘地笑了一下,用右手招呼我叔爷,说,林满群你将耳朵伸过来,我告诉你一句话。
宫得富凑着我叔爷的耳朵说:
“老子身上的血,大多是别人的。老子就是左手动不得了。别的地方,没事!我就是要试试你林满群对老子到底怎么样?兄弟,你果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我叔爷正要朝宫得富那只还能动弹的右胳膊狠狠击上一拳,老瘪对他吼了起来。老瘪要他快来帮着扒老涂。
老瘪和我叔爷、排长、曹万全他们正在拼命地扒时,一排长派人过来了。
老瘪和我叔爷他们,才知道老涂已经死了。
老瘪连连责骂自己,说他怎么能被炮弹震昏,怎么能被泥土掩埋?若是他没被震昏,老涂是绝不会死的……
宫得富听后也垂下了头,口里不住地念着,老涂老涂,你怎么真的那样哈呢,真的以为我们都死光了呢,你一个人去和鬼子拼命,为我们报仇……
排长、曹万全都为老涂的死叹惜,都说像他那样的神投手,是再也找不着了。
倒是我叔爷,念叨起了老涂的水姐。他轻声嘀咕着,说老涂的女人有福气,找上了老涂这么个实心人,隔着天远地远都被老涂护着,如同嵌在心里的宝贝;又说老涂的女人没福气,原本守着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可这么好的男人,一下没了……
我叔爷念叨着老涂的女人时,老瘪吼了起来。老瘪说,******只要我们中间还有一个人活着出去,活着出去的这个人就得去照看老涂的女人!活着出去的人要是不去,******就不是个人!
老瘪的话令排长、宫得富、曹万全和我叔爷连连点头,都说老瘪这话说得好,只要没死,就一定按老瘪说的办。
这几个人中,只有我叔爷活了下来。我叔爷说,后来他的确去看了老涂的女人——那个水姐。
老涂死后不几天,老瘪也死了。但老瘪不是死在张家山,而是死在鱼塘。
我叔爷说,他原本想着自己肯定是与张家山共存亡了,他没想到的是,师长葛先才却下达了要第三十团陈德坒团长放弃张家山的命令。
葛先才之所以要陈德坒弃守,因为张家山的工事全被日军炮火摧毁,遍地集尸,连山的高度都增加了,腐尸臭气熏天难闻,据守官兵已无容身之地。葛先才认为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故命令放弃,将阵地上尚存的人员调派到别的阵地据守。
仅这一个张家山,日军和第十军双方死亡的人数,就在七千人左右。日军两个联队,包括联队长在内,均做了张家山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