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爷当时虽然只知道衡阳是个大地方,好玩,不知道他这一去是要和衡阳共存亡(如果知道,他也许早就和前几次吃粮一样,在半路上就撒脚丫子开溜了;他是一心想就着这次吃粮的机会,再去衡阳好好地看一看,好好地玩一玩,抽空子再去那妓院戏院风光风光,然后再寻机开溜……),因而依然如同往常一样无所顾忌、甚至兴致勃勃地去吃粮,但奉命守卫衡阳的这支部队的高级长官们却忧心忡忡。
这支部队的最高长官是军长方先觉中将。其下辖三个师:第三师师长周庆祥少将,第十预备师师长葛先才少将,第一九〇师师长容有略少将。方先觉是黄埔军校第三期毕业生,周庆祥和葛先才同为军校第四期毕业生,容有略则是军校第一期毕业生。
这是国军陆军第十军。
第十军的前身为黄埔教导团,北伐时扩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三师。第三师又被称为老三师,老三师的将领有钱大钧、李玉堂、蒋超雄、方先觉、葛先才、周庆祥等。历届第十军的军师长也多是老三师的旧部将领。民国二十九年,预十师编入第十军建制。
预十师成立于浙江,浙江是蒋介石的老家;预十师的士兵浙籍、湘籍参半。名闻天下的“湘勇”,正是毛泽东的老乡。第十军士兵则以湖南籍者为多。换句话说,血战衡阳的士兵,就是以蒋介石和毛泽东的老乡为主。
陆军第十军的军长、师长们在接到最高统帅部令他们务必固守衡阳的命令时,心中就有不祥之兆:此次守卫衡阳,凶多吉少!极有可能便是全军覆没,因为他们最清楚自己的兵力和装备。
于是,当我叔爷坐上装新兵的闷罐子车,往被他称为好玩的大地方衡阳开来时,军长方先觉正在蹙眉愁思。
第十军在几个月前刚参加过常德会战。作为援军,方先觉率领的第十军最先抵达常德附近,但立即遭到早就作好准备的数倍日军的拦击,虽说他的第三师终于接出了死守常德的余程万师长,但全军伤亡惨重,元气已经大伤。
方先觉清楚,自己这个在第三次长沙会战中因战功卓巨、获得“飞虎旗”最高荣誉、并被命名为“泰山军”的部队,经过常德会战后,所剩人员已不到编制数的一半,而能直接投入一线的战斗兵员更为匮乏。他将非战斗兵员计算在内,自他这位军长以下,共计尚有一万七千六百余人。这一万七千六百余人中,还包括了军直属辎重兵团、通信营、卫生队、野战医院等等;这一万七千六百余人中,真正能战斗的官兵,包括军直属部队在内,其实不过一万四千余人。在非战斗部队中,虽然可挑选出一部分可战官兵,但无武器装备。
“常德之仗,惨啊!”方先觉不由地叹了口气。
他这声叹息,不仅是叹息守卫常德的第五十七师八千余人,最后只救得师长余程万和两位团长及官兵八十余人,更是叹息他的第十军。当时他属下的三个师,预十师师长孙明瑾和参谋主任陈飞龙阵亡,副师长葛先才、团长陈希尧、李绶光重伤,团长李长和生死不明……第三师在攻占德山接出余程万时,伤亡亦不小,而一九〇师到此时的官兵总额,才一千二百人。
一千二百人的一个师,能称之为师吗?
日军用以攻衡阳的兵力,则最少是两个师团。日军一个师团可是相当于国军的六个师呵!
以残缺不全的一个军,以武器、弹药、装备、给养统统都成问题的部队,去抵挡日寇两个完整的精锐师团,方先觉能不忧心忡忡吗?
为了解决他这第十军兵员不足的问题,最高统帅部在大战即将来临之际,已下达了一道命令。这个命令是:一九〇师后调,将该师现有兵卒全部分拨至第三师及预备第十师,仅留下班长以上各级军事干部及业务人员,到指定地点接收新兵,加以训练,期满归建。
方先觉虽然不敢明说最高统帅部荒唐,但最高统帅部的这道命令却让他觉得实在是荒唐之至。大战一触即发,敌人能容许你从容地接收新兵,加以训练,期满归建吗?倘若真的将一九〇师后调,现有兵卒全部分拨,班长以上各级军事干部及业务人员又全接收新兵去了,那么大战一经打响,一九〇师不但不可能归建,就连有战斗经验的骨干,也全没了。
不知是不是最高统帅部发觉了这道命令的欠妥之处,很快,最高统帅部的命令就变了,不要一九〇师后调了,而是派桂籍新十九师归方先觉指挥,参加衡阳之战。
终于来了一个师!方先觉总算嘘了一口气。只是他这口气还刚嘘完,最高统帅部的命令又变了:新十九师另有任务调回广西,改派第五十四师配属第十军。而五十四师其实只有师部及一个步兵团在衡阳,担任飞机场的警卫勤务。另外两个步兵团在其他地区值勤,根本就没来衡阳报到。
没来报到的这两个团意味着什么呢?是否意味着五十四师在保留这两个团的实力呢?方先觉虽然不愿意这么去想,但事实就是如此,配属他指挥的五十四师只有一个师部在他手下,这个师部直属部队,能战之兵,仅有特务连和工兵连两个连而已,五十四师在城内等于是一个光杆师部。至于那个守飞机场的步兵团,他恐怕也不能寄予太大的希望。这个“也不能寄予太大的希望”,就是不一定会执行他要求死守的命令……
大战即临,最高统帅部就是如此为必须死守衡阳的第十军补充、调派兵力。命令乱下,朝令夕改,瞎忙乱动……动来动去,第十军还是原来的第十军,兵力补充成为一句空话……
方先觉忧虑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蓦地,电话铃急骤地响了。
“军长,委员长电话!”
一听说是最高统帅的电话,方先觉顿时为之一振。
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委员长亲自打来电话更令人振奋的呢?他所期待的,不就是委员长给他解决所有问题的良方么?
方先觉疾步跑去,抓过电话,全身笔挺。
“报告委员长,我是方先觉!”
方先觉,字鸣玉,这位委员长的学生,在战场上自连长干起,尔后营长、团长、副师长、师长、直至军长。在委员长——校长的眼里,他这个学生自然是没有辜负期望,而在他的心目中,委员长——校长则是对他信任有加,否则,衡阳这么重要的战略要地,也就不会单单交给他来守卫了。至于在大战即临时胡乱下达的命令,则应是最高统帅部那些幕僚们所为!?这不,正当他为此忧虑时,委员长亲自打电话来了。
委员长的电话,正是眼下炎夏盛暑时的及时雨啊!委员长所交办、部署、安排、指挥的一切,是毋庸置疑的啊!
其实不唯是方先觉,几乎所有从黄埔军校毕业的国军将领,对委员长——校长,是从不,或很少置疑的。无论战事发展得如何不可收拾,他们的领袖、委员长总是英明的,坏事就坏在委员长身边的人。因为中国从古至今,无论哪朝哪代,皇帝总是英明伟大的,身边总是潜伏着奸臣,围满了庸臣的。反过来说,如果连这些黄埔军校出来的将领们都对委员长质疑的话,委员长指挥的抗战也就根本无法抗了。
蒋委员长是从陪都重庆亲自给方先觉打来的电话。蒋委员长在电话中的话语显得是那样的亲切而又挚诚,既抚慰了方先觉和第十军,又勉励了守卫衡阳的众将士;还给了方先觉一个能立解危难的“二字密码”……
蒋委员长说:
“鸣玉啊,你第十军常德之役,伤亡过半,装备兵员迄未补充,现又赋予衡阳核心守备战之重任。我知道你有难处啊!”
方先觉立即答道:
“感谢委员长对第十军的关爱……”
“此战,关系我抗战大局至钜,盼你第十军全军官兵,在此国难当前,人人发奋自勉,各个肩此重任,不负我对第十军之殷。我希望你第十军能固守衡阳两星期,但守期愈长愈好,尽量消耗敌人。”
“是!是!”
“我规定密码二字,你若战至力不从心时,将密码二字发出,我四十八小时解你衡阳之围,你是否有此信心啊?”
方先觉突然接到委员长亲自打来的电话,本来就激动不已,委员长的电话又不但是关爱、激励交加,而且给了他二字密码。有了这二字密码,到得实在无法支撑时,只需将它发出,委员长在四十八小时内就能解围,这不又等于是吃了定心丸么?第十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方先觉听了委员长的这句话后,立即昂然而答:
“报告委员长,本军不惜任何牺牲,惟精忠报国,死而后已。堪以告慰委员长者,据近日来的观察,全军官兵无一人有怯敌之色,人人喜笑颜开,努力构筑工事备战,斗志极为高昂,现在厉兵秣马,准备与敌决一死战!誓死捍卫委员长所授‘泰山军’之威名。”
方先觉尽管用“人人喜笑颜开”来形容全军官兵的士气,并表示了死战决心,但对于衡阳到底能守多久,仍然不敢拍胸膛打包票,因为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兵力,是装备,是最具杀伤力的火炮,是有切实保障的后勤供给。
方先觉想着委员长既然亲自打来了电话,那么紧接着他就可以直接向委员长要兵、要枪、要炮、要弹药、要粮草、要供给了。
“很好、很好、很好。”蒋委员长在听了方先觉表示与敌决一死战的话后,一连说了三个很好。
委员长的这三个很好,无疑让方先觉不能不有点受宠若惊。委员长接着说:“我已要第五集团军总司令杜聿明,从他的整四十八师,抽调一个摩托化战防炮营,配属你指挥。”
方先觉一听委员长亲自给他增派兵力,始是大为振奋,但一听只有一个营,又不免有些失望,他正要趁此再提到兵员枪炮弹药粮草时,电话那头,蒋委员长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祝你一战成功。”
电话,挂了。
立即挂了的电话,使得方先觉军长那有点受宠若惊的神态也立即消逝,余下的便依然是忧心如焚:这点兵力,能抵挡得住日军的精锐部队吗?虽说委员长亲自给他增派了兵力,但仅仅只是一个摩托化战防炮营而已;虽说他已有了委员长的二字密码,但至少也得在固守两星期后,才能将这密码发出的呀!
至少两星期……这两星期可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呵!如果衡阳在两星期内失守,委员长的严厉,方先觉和他的师长们也是知道的。就算委员长网开一面,若失守衡阳,影响整个战局,面对国人,第十军,也是罪无可逭。
方先觉和他的师长们,只能勉励将士,下定必死决心,与进犯日军死拼,以保证至少两个星期的固守。同时,又命令他们自己设法补充的一些新兵,迅即赶来衡阳报到。
我叔爷他们这批新兵,就是去补充第十军的。
我叔爷对于第十军的这些情况,当然亦是照样不知道,就连军长是谁,师长是谁,他当时也不知道。
可他后来竟不但认识了预十师师长,而且和师长有过对话,这于他是莫大的荣耀。这比之他在老街人面前夸耀自己去过衡阳那么大的地方来,不知要荣耀多少。不过他和师长的那次“对话”,是乞求师长不要枪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