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三宝那个背时鬼,那水姐,还是水灵灵的哪!”
“当然水灵哪,人家本就是一根嫩葱嘛。”
“还嫩葱哩,被那么多日本人干了的。”
“哎呀呀,听说被日本人干时,她还动呢!”
……
“那涂三宝,当时在哪里?为什么不和日本人拼?!”
“是呀,是呀,那时候,他怎么当了‘裤包脑’,可怜那女子疯了后,他才出来当英雄。唉,唉。”
“自古美女配英雄。水姐他爹,原本不就是想把自己这宝贝美女许配个英雄么?这一下,英雄变成了卵打精光的涂三宝,美女先被日本人开的苞。”
……
这些话,自然吹进了老涂的耳朵里。
待水姐睡了后,老涂举着鸟铳,如示威般在涂家坪转,边转边喊。他若听得有人再数落水姐,可就别怪他手中的鸟铳。
“嗵”的一声,他用嘴巴朝天放一“鸟铳”。“嗵”的一声,他又用嘴巴朝天放一“鸟铳”。
黑暗中有人笑,说那水姐不怎么疯了,这水姐的男人怕莫又疯了。
然笑是笑,说是说,背后的嘀咕的确少了。都怕了老涂那杆鸟铳。因为谁也不知道,老涂那杆鸟铳到底装没装火药。
日子便又开始平静地过。时间略微一久,人们也就不太关心老涂和水姐的事了。
“自家的事都顾不过来,还去操那么些瞎心干甚?!你管她水姐也好旱姐也好,那全是涂三宝的事了……”
在人们不怎么关心老涂和水姐时,老涂和水姐开始过得像对真正的夫妻了。
就在老涂度着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时,涂家坪又来了风声,这回的风声是:要征壮丁!
这征壮丁怎么会征到涂家坪来呢?人们开始也不太相信,就如同原来不相信日本人会来一样。这不太相信的理由仍然是,咱这是两县交界互不管的地方,谁来征呢,他又怎么来征?!但紧接着便觉得又不能不防,亦如同原来认为日本人不会来,结果那日本人还是来了一样。
涂家坪的人从日本人突然来了的教训中,得出这征壮丁的人也会突然来的结论。于是开始惶惶。然于惶惶中,他们又细细思量,思量这涂家坪到底谁最有可能第一个成为壮丁。也就是说,谁最符合第一壮丁的条件。这一思量,老涂排在了最前面。
涂家坪人将老涂排在最前面有这么几个“在理”:其一,老涂不但当年而且身强力壮,这壮丁壮丁,不就是得强壮么?其二,老涂那岳老子、水姐的父亲,给日本人带过路,给日本人带过路的人,理应受到政府的惩罚,可他那岳老子毕竟年纪大了,去受当壮丁的惩罚还是太过了一些,这个惩罚,能不落到老涂这女婿身上?其三,水姐那女人,是个灾星哩,老涂身边困着个灾星,想不将他排第一都不行……
于是,老涂必是第一壮丁的传言,在涂家坪不胫而走。
这传言,自然进了水姐父亲耳里。
水姐父亲忙忙地走进老涂那间木壁屋,慌慌地喊,征壮丁的就要来了,就要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正蹲在地上磨着柴刀的老涂其实也听到了关于他是第一壮丁的传言,可他只是看了慌慌张张的岳老子一眼,便一边继续磨着那把已经被磨得发亮的柴刀,一边回答说:
“慌什么呢,你老人家有什么可慌的呢?!”
水姐父亲立时火了,说难怪人家说你也有点像个疯子了,到了这个紧急关头,你还跟没事一样,还在磨柴刀,我看你上山砍柴也没有几天砍了。
老涂不吭声,仍然磨着柴刀,磨得那柴刀吭哧吭哧响。
水姐父亲盯着老涂磨着的柴刀,突然说,你不是要拿柴刀去砍那些嚼舌头的人吧?
老涂说,我有鸟铳,用不着柴刀。
水姐父亲说那你就别磨柴刀了啊,快点想个法子出来啊,如果你被征了壮丁,我那女儿,又没有依靠了。水姐父亲没说出来的是,只要老涂一被征丁,那水姐,只怕又会疯了的。
老涂这才说:
“法子我倒是想了一个呢。”
水姐父亲说:
“什么法子?”
老涂站起,用手指探着柴刀的锋口,说:
“将我这右手砍掉。”
老涂说只要我这右手没了,来征丁的还征我什么呢?征我个残废人去白吃粮啊?
水姐父亲没有被老涂这话吓着,反而怔了。因为老涂说出将自己右手砍掉的法子,竟如同说砍掉一只鸡爪子那么平心静气。他在怔了一会儿后,心里不由地想,别看这个混帐东西平常老实,若真发起混来,只怕杀人连手都不会颤……
水姐父亲赶紧说,使不得,使不得,你的右手若没了,你怎么盘活我那女儿……
老涂说:
“这点我也想过了,可如果不砍手,不正被那些人说中了?!我就要让他们看着我成不了壮丁。”
水姐父亲说:
“哎呀呀,你怎么天生就这么一个死心眼,你就不会想个别的法子吗,三十六计走为上,你不晓得躲出去啊?躲壮丁的事你总听说过吧?”
老涂说:
“我躲了,那水姐怎么办?只要我不见了,她那旧病又会复发。”
水姐父亲说:
“你不会带她一起躲,一起逃啊?!”
水姐父亲这么一说,老涂将手里磨得发亮的柴刀往地上一丢,“扑”地双腿跪下,对着岳老子磕了一个头。
老涂其实早就有这个想法,但他这个想法,并不是因为传来征丁的消息才萌发,而是在他陷入人们的闲言碎语中时便已产生。他只有带着水姐离开涂家坪,离开这个使得水姐惨遭摧残而又饱受非议的地方,让水姐彻底忘掉这涂家坪,忘掉在涂家坪所发生的一切,她那疯病,才能根愈。他老涂和水姐过的日子,也才能安稳……可他这个想法归想法,他不敢付诸实行,他想着水姐的父母亲是断然不会允许的,而没有岳父岳母的同意,他能私自带了人家的女儿逃跑吗?那不就等于拐骗了人家的女儿,和私奔差不多了吗?老涂没想到,这回是岳老子亲自来了,亲口说出要他带了水姐跑的话,他对这岳老子,真的要感恩零涕了。
水姐父亲再三叮嘱他趁着夜黑无人便带着水姐逃走,等到涂家坪无事后再回来。老涂一边连声喏喏地应着,一边不由地想,这世上的事真是说不清,料不到,倘若不是水姐受了蹂躏,变了疯子,他得不到水姐;倘若不是要被征丁,他不能和水姐离开这个地方。
老涂觉得,这坏事于他都变成了好事,这是不是他的运气来了。
但老涂在心里发誓,离开涂家坪后,就再也不回这个地方来了。除非,除非有一天,他像大戏台上的公子或秀才,突然能骑上高头大马,披红挂彩,有人敲锣开道,簇拥着他回来……
老涂连夜带着水姐,跑了。
老涂带着水姐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水姐有过什么事的地方。
老涂替一户人家打短工,那短工才打了一旬,主人家就提出要老涂帮他家干长工。主人家说老涂实在是太勤快了,这样的长工通地方都请不到,可偏偏来到了他家,他若不将老涂留下来,那就是对不起财神菩萨。
主人家问老涂要些什么条件,未等老涂开口,主人家就说除了包吃包住外,每半年分一次谷子作工钱,过年过节打发的不算。老涂说他没有什么条件,就是不愿意麻烦主人家的住宿,他得和女人住到外面。老涂是怕在主人家住久了,水姐那伤心的事被打露出来。
主人家忙说他有一间单独的屋,不要一分钱租金,就给老涂两口子住。
老涂算是碰上一户好人家了。他白天在主人家帮工,晚上陪伴着水姐,过上了惬意的日子。可好日子不长,忽然有一天,来了个乡公所的人。这人先是找着主人家,然后由主人家陪着来到老涂和水姐住的小屋。
一进小屋,主人家对来人和老涂说,你们谈,你们谈。说完便不无惶惶地走开。
来人先是问了一些今年的年成是否好、老涂在这里是否也还过得惯之类的闲话,而后一边抽着老涂的水烟筒,一边说着些似乎是莫可奈何的话。那话的大概意思是,老涂你虽然是外地人,但既然来到了这里,就不能不成了乡公所管辖的人。如今上头来了命令,你呢,又正好是上头命令中所划定的那种人,所以我们也没有办法……
来人尽管还没有说出那个意思,但老涂已经明白,他从涂家坪逃出来算是白逃了。
老涂看一眼水姐,他怕水姐听出他已被征丁的意思,忙要来人到外面去说。
来人随他走到外面,在瓜棚荫下坐定,又说,你去了后,你这家里是要发优待谷的。你只管放心,按照律令,我们乡公所也会照顾你家里人的。你去个一两年,完成了应卯的差事,回来后就再也不要应这种差了。当然啰,你那女人一个人在家里是要吃点苦,只是幸亏你们还没有孩子,她一个人苦是苦一点,但只要熬个年把两年也就熬出来了……
来人的话其实说得也在理,因为那“差事”早晚是要被轮到的。可老涂是哑巴有苦说不出,他不敢说出自己的水姐是个还没痊愈的疯子,他不敢说自己走了后,水姐的疯病发作起来怎么办……而来人虽然说了很多在理的话,却就是没有一句说去吃粮是为了打日本鬼。倘若将这应征吃粮和打日本鬼结合起来,老涂被征丁去吃粮就可以变成是为了给水姐报仇,那么老涂的吃粮之途就会是另一番情景。可当时老涂碰上的征丁就是如此,老涂只能隐住自己心里那像被刀割一般的痛。
来人很客气地走了,老涂却不能不在第二天便去应卯,因为他这次如果还想躲的话,那是绝对躲不了的。来人在客气的话中告诉他,根据律令,乡公所已将他和主人家“连坐”在了一起。来人说,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明明知道这是得罪乡人的事,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做。
“你老人家,”来人喊老涂喊起你老人家来,“明天乡公所点卯时,若是没见你老人家来,乡丁就会来找这家主人的麻烦。唉、唉,那我就连这家主人也得罪了。得罪多了人是要遭报应的呵,唉、唉……”
乡公所的人走了后,主人家连忙对老涂赔着不是,说这事全怪他,全怪他,倘若不是他将老涂留下来,老涂也不会被征丁。老涂说不怪他,是自己该着命里如此哩!无论在哪里也逃不脱这一劫。主人家说,话虽然是这样讲,但如果老涂不是在他这里被征的丁,他眼不见,心里总要好过些;偏老涂就是在他这里被征了,他那心里,就总像作了孽。他问老涂还有什么要他帮忙的事,只管说,他能帮到一点是一点。老涂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说了一句,说请主人家帮他照看照看自己那女人。主人家忙应着要他放心放心,要他权当着是出一趟远门。
老涂果真对水姐说,他只是出趟远门,去做一批皮货生意。
老涂说他这回去做的皮货生意,一定能赚大钱,他赚了大钱就回来,回来给水姐买好多好多城里的洋把戏。
水姐似乎知道,知道男人这回出去恐怕就难得回来。水姐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
老涂强打着笑脸,离开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小屋的家。
老涂快走到乡公所时,突然好像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叫。这种呼叫,他已听过多次,它是那么刺耳,又是那么熟悉,这种呼叫在他内心深处震响,仿佛是一团冰冷刺骨的东西,让他在大太阳下冷得颤抖,心口作痛。
老涂独自号啕起来。
自此后,老涂没有了笑脸。老涂牵肠挂肚啊,挂着只怕又会疯病复发的水姐。
老涂惦着水姐,念着水姐,他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水姐在喊他,在寻他……他常常梦见水姐又被他从着火的木壁屋里背出来,涂家坪的人在围着水姐指三道四……他最担心的,是水姐一个人在那不熟悉的新地方,又陷入在涂家坪的境遇……他现在没有办法保护水姐了,但他绝不容许身边的任何人议论他的水姐。
……
因而,当宫得富一而再地说道了他的水姐,将他的水姐作为戏谑对象后,他能不恨宫得富?尽管他在明里斗宫得富不行,但他老涂并不是哈宝,他得让宫得富在暗里也吃点苦头。
老涂的告发,其实还有着另一种原因。他原本以为这被征了丁,吃了粮,就如同他原来听说过的那些粮子一样,穿上黄皮子,扛着枪杆子,吓唬吓唬老百姓,确也跟乡公所人说的应卯当差差不多,可到了衡阳,瞧着这军营里的架势,是真的要跟日本人做死的大干,他老涂,能不是个明白人么?他老涂的水姐,不就是被日本人糟践的么?既然已经来了,只要是真打日本人,他老涂能不借此为水姐报仇么?
老涂要报仇!可宫得富和我叔爷是随时想开溜。他不能让他们开溜!他得拽住这些人,一起帮他报仇!
老涂确确实实没想到,他这一告发,宫得富和我叔爷会被枪毙。一方面,他虽然觉得宫得富可恨,但和自己并没有生死之仇,他认为自己已做得太过分,特别是连累了我叔爷。另一方面,宫得富和我叔爷一被枪毙,他老涂想好的拽住他们一起为水姐报仇的事,不也就落空了么?
老涂只能懊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