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这些人，大侯和郭庭长也走了，只剩下梁恩华和荣汉林在小酒馆里吸烟喝茶，缓口气儿。荣汉林眼见着自己跟着大哥荣汉俊亲手建的工厂走上了黄泉路，几天里瘦去一圈肉。他定定地望着对面尘土飞扬的工厂，眼眶子一抖，泪就下来了。眼皮前边儿的事儿，他不想，脚后跟儿跺烂的事儿却总也忘不掉他又想起当年跟大哥建厂会战的情景。这里原来有个元宝坑，他从小就听说招财进宝的大坑福佑村人，为了建厂也填上了。工厂也的确有过招财进宝的年头儿，看看办公室那些锦旗奖状就知道了。
梁恩华明白荣汉林在想啥，就劝道，别难过呀，虽说厂子没了，乡里也会妥善安排你的。
荣汉林叹道，唉，没生过娃的娘儿们做不得娘，我的营生干到头儿啦！梁恩华问，你想好去处啦？还给你哥当助手？
荣汉林骂道，还跟着他？快拉倒吧！然后就长吁短叹地埋怨起荣汉俊来。梁恩华却提醒荣汉林：能不能想法儿找找外资，盘活钢厂？荣汉林眨着眼睛，粗粗地喘气。两人都闷闷无话，梁恩华扭脸看着窗外雨丝飞舞。
梁恩华哪里知道，荣汉林是不能点拨的。这一点拨，荣汉林便以为梁恩华在怂恿他整垮荣汉俊，他就趁机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他先是瓦解荣汉俊的权力，然后在破产之际发自己的财。那天夜里没有星星，荣汉林值班，耍了个监守自盗的小把戏，找了三个从青松岭带来的徒弟，把仓库里的钢板偷了第二天还报了案，公安人员被他收买，案子便悬了起来。
荣汉林见阴谋得逞胆子越来越大，也学着宋书记的小舅子冯玉民，背地指使徒弟往厂里交废铁，实际上都是石头。质检员不收，那小子就用上首抵住质检员的后腰。质检员不知道是荣汉林的后台，事后还跟他反映，他表面应承着，暗地里又指使徒弟将质检员打伤了。
梁炜和倪雪举办婚礼之前，梁罗锅老两口发现倪雪呕吐不止，就发了慌，悄悄把这事告诉了梁恩华。虽说眼下观念新了，可这号事说到底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梁恩华一边把话点给梁炜，一边让乡妇联主任操办了一个集体婚礼。
梁炜与倪雪度过了无数春情缱绻的夜晚，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透出难掩的兴奋。有倪雪这个美丽而朦胧的影子，他觉得乡间的日子很好。那天下班以后，梁炜和倪雪都说不饿，两人就在办公室聊天。梁炜平静地望着豆奶味儿的倪雪，脸上的肌肉是松活的，眼睛里跳动着激情。倪雪闭上眼睛任他摆布，整个儿脸相也变得柔和而生动了。她发觉，梁炜在工作顺利的日子里，他的某些习惯就打乱了，无序而疯狂。她听到他脊骨里的咔咔轻响，很馋的视线在她白白的身子上反复纠缠着，直到最后浑身打颤，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的呜呜声。
没有准备，婚礼就到了日子。那天上午，乡政府会议室里欢声笑语，掌声雷动。会议室挂满彩色纸链，墙的一头是大红双喜字，墙的另一头是一幅大红的福字，环绕福字有五只蝙蝠。妇联主任王淑敏为十对青年男女主持婚礼。这十对新人站在中央，一头坐着宋书记、梁恩华、梁景田等领导，另一头坐着梁罗锅等家长。王淑敏笑着说，在这金秋收获的季节，我们蝙蝠乡十对青年举行集体婚礼喜事新办，移风易俗，是我们蝙蝠乡青年的新风尚。这里有回乡办厂的青年企业家梁炜，还有模范教师王大山、种粮状元孙加贵……
人们鼓掌。王淑敏领着一队青年男女向领导鞠躬，又向父母鞠躬，还让新郎新娘去共摸福字。一对一对男女走到墙上大红福字前，闭上双眼，一同伸手摸一下大家都笑了，然后送他们每人一串翩翩欲飞的五色蝙蝠，蝙蝠下面缀着一个漂亮喜兴的中国结。
妇联主任请证婚人、蝙蝠乡乡长梁恩华讲话。梁恩华站起来，满脸喜气地说，今天，我很荣幸地为咱蝙蝠乡十对青年证婚。你们是各行各业先进青年的代表，蝙蝠乡的希望。今天在这十对青年男女中，有一对特殊的伴侣，是值得咱蝙蝠乡人自豪的，他们就是梁炜和倪雪小姐！倪雪是城里姑娘，她放弃了城里优越的生活条件，到我们乡下来与新郎甘苦与共，艰苦创业。我代表蝙蝠乡的父老乡亲欢迎你，悦雪小姐！
倪雪和梁炜对视一笑，很激动地笑。一个女孩跑过来向倪雪献花。梁恩华很动情地说，城里人与乡下人的婚姻结合并不是很稀奇的。上山下乡那年月，有多少知青嫁给了农民，留在乡村，建设乡村！今天，倪雪与梁炜的完美结合，产生在九十年代市场经济条件下，我为他们真诚的爱情所感动。梁炜回乡办豆奶厂，倪雪不仅支持他而且仍留在城里搞科研，两人都忙，甚至可以一个月不通信不通电话，平平淡淡才是真啊！这是一桩看似浪漫却不浪漫的婚姻。在梁炜危难之际，倪雪毅然辞去城里工作，来到梁炜身边，她这次陪嫁的东西是什么？谁也想不到，没有冰箱彩电发烧音响，而是她从城里带来的一千多本科技图书！这些书，关于豆奶方面的，她自已留下了，别的全捐给了文化站图书室。这跟孙加贵媳妇陪嫁的三亩大棚莱一样，值得大大提倡啊！一一掌声一片。
梁炜憨憨一笑说我说啥呢？我梁炜在外头混了几年，钱没挣多少却骗来个城里媳妇，该知足啦！可我偏偏不知足，我是想啊，等咱蝙蝠乡经济发展了，城乡一体化了，把城里那些下岗工人都接来！这城乡一杂交哇，生的孩子准特别聪明，干起事儿来有劲头儿，人也跟着文明了。这跟我爸地里的杂交高粱一样，杂交为啥高产？……
人们都笑了。倪雪直眼瞪着梁炜。她不知道，这男人回到乡间竟这般幽默。
婚礼结束以后，梁恩华又主持了豆奶厂和奶牛场的合股会议。梁恩华感觉到，蝙蝠村的奶牛场加人乡豆奶厂，是蝙蝠乡乡镇企业与村办企业联合的一个新尝试，也是股份制改革的新成果。它的优点是双方互补，资源与生产将有机地结合起来。
下午，召开了乡党委扩大会。会上，宋书记说，关于股份制改革和计划生育工作情况，就先谈到这儿。豆奶厂的快速振兴，大家都很兴奋，我也高兴。今年咱乡里上报劳动模范和优秀企业家，就是梁炜了。大家没有意见吧？
荣汉俊脸一沉。梁炜谦虚地说，我做得还很不够。没有乡领导的大力支持，我就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
宋书记说，是啊，梁炜，你还年轻，要戒骄戒躁。有人反映，有时候你也像荣厂长一样太专权，太武断！遇事儿还得多听听群众意见啊！
梁恩华说，我插一句，梁炜跟荣汉俊，没有可比性。梁炜是新厂新机制，要面对瞬息万变的市场进行决策。世上没有万全之策，人若无胆难发展，没有不冒险的生意，关键是，梁炜能审时度势，化险为夷，狭路挺进！
宋书记脸一沉说，谁没面对市场？荣支书也是面对市场嘛！荣汉俊摆摆手，说咱不行，咱属于落魄的凤凰，还是多提豆奶厂吧！豆奶这玩意儿好哇！
他显然心里不服，有失落感。宋书记见荣汉俊蔫了，也就转了话题。
梁炜好久没跟鲍真见面了。这天很凑巧，鲍真去县城，在路边等汽车，梁炜的汽车正好到县里办事，他就把鲍真喊了过来。鲍真犹豫了一下，才上了汽车。上车后两个人却都沉默着。
鲍真刚刚从麦田里出来，浑身散发着麦子的清香。梁炜对鲍真跟二哥梁双牙的恋爱关系一直不明白，他们总是好一阵儿歹一阵儿的，但从两人的人品来看，鲍真和双牙都是他敬重的人。梁炜本来是想等二哥结婚以后自己再跟俛雪完婚，可是他等不及了。梁炜先后把大哥、老爹和二哥都从厂里解雇了，这赢得了全厂职工的喝彩，也得到了鲍真的赏识。鲍真觉得这年月干大事就得有这股狠气。鲍真想留双牙给自己家打工，可是双牙不同意，这多少又给两人的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梁讳尽力回避鲍真与二哥的情感问题，问了问鲍家承包土地的事情。鲍真自信地说，今年是个好年头儿！
梁炜对鲍真的规模经营方式很赞赏，但他不看好农业。他淡淡一笑说，像你这样的人才，要是在企业上干就好喽！
鲍真知道梁炜看不起农业，他们曾经为此争论过。她认为梁炜有偏见，就看着梁炜说，眼下农业一难，可是土地总不能荒着吧？没人种粮，你们豆奶的原料从哪儿来？你们吃啥？梁炜一阵苦笑，说你误解了，我是替你可惜！我到国外看过，对我们的农业我可不敢乐观。我个人认为，农民的根本出路就是不当农民！
鲍真瞪了他一眼：都不当农民，世界上谁养活得了十二亿中国人？你不乐观，又有谁乐观呢？不管咋样儿，我们农民得种地吧？中国要是没人种地，美国的小麦可就未必是三毛钱一斤啦！我看啊，发达国家今天的农业，就是我们农业的明天！
梁炜做了个鬼脸，笑着说，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我是说现在咋办？鲍真沉默了。梁炜很没趣地哼了一声，他想这问题复杂去了，谁能说得清？便也转了话题。
快到县城的时候，梁炜对鲍真说，鲍真姐，你对荣汉俊咋看呢？鲍真想了想说，人家是支书、企业家，咱一个种田的不好乱评价！梁炜神秘一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对他准有意见！鲍真说，你咋知道？梁炜胸有成竹地说，我要连这都看不出来，还是梁炜吗？我的情报多啦！我们联手吧，把这个老家伙搞掉，咋样？
鲍真望了望他，淡然一笑，说你先管好你的豆奶厂吧，别管那么多闲事儿。你呀，还嫩着哪！
梁炜只好扭脸看着窗外，不说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