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接到儿媳打来电话的时候，心里开始忐忑了。儿媳是山东人，听不懂四川话，一般是不会给他们打电话的。为什么这几次给儿子打电话的时候，他都正好出去了呢？父亲平时沉默寡言，可他是敏感的。这几天他老是在做怪梦：他驾着华丽的马车去给儿子祝寿，车子上堆放着绫罗绸缎，金银财宝。车子后边跟着一大群小鬼。这是什么梦呢？他老是在琢磨。儿媳只是说儿子感冒了，要他过去看一下。
他的儿子路易，此刻正躺在千里之外的病床上。他又昏迷过去了，医生们正在手忙脚乱地给他插管子，他的手腕和脚上布满了细长柔软的管子。那些激素和葡萄糖正通过一条条透明的管子渗进他的血管，流进他的心脏。路易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昏迷了。他也不清楚，这次会昏迷到什么时候。更要命的是，一连去了好几个医院，都查不出他患了什么病。他的高烧一直不退，达到了40度。21天前，就在他36岁生日那天早晨，他发起了高烧，不停地呕吐，胃里的食物一下子喷到了墙上，一直到吐完最后一粒食物，他感觉快要断气了。医生以为他得了感冒，不停地给他打抗生素。可是他依旧高烧不退。会是什么病呢？这段时间来，医生对他进行了一系列检查，血常规，尿常规，心电图，脑电图，核磁共振，显示没有异常。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他只能用生理盐水来维持生命。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他昏迷过去了。有好几次，他感觉自己通过一个辉煌无比的隧道抵达了一个叫天堂的地方，那里宁静安详，佛光闪闪。他多想在那里多呆一会啊。他太累了，他好想在那里美美的睡一觉，没有痛苦和烦恼了。再见了，我的亲人和朋友……
在一阵嘈杂声中，他又醒来了。这次，他要做一件事情。他颤抖地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卡纸，还有一只铅笔，他要写一封信。好多字都忘记了，手也不听使唤，仿佛那是别人的手。铅笔在纸上慢慢划下，那是写给他弟弟的信。
亲爱的路欣：
这次恐怕是熬不过来了。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再见，弟弟。
我要恳求你一件事，在我走后，把我三岁的女儿养大。长大后她会感谢你，我会记得你。哥哥拜托你了。
我爱你们。
他把那封信写好，藏在枕头地下。迷迷糊糊地，他又睡着了……
路易的父亲接到那个电话，立即收拾衣服准备启程。冬天已经来了，听说北方的冬天更冷。他要尽量多带些衣服，把以前路易给他买的毛皮衣也带上。那件皮衣放在大木箱里，一直舍不得穿。他小心地取出来，用报纸包了又包，另外他还炒了些花生，在路上吃。路途太远了，他要走20公里的路去县城，再坐汽车到重庆，然后坐上开往山东的火车。这一路上要花两天多的时间。时间是多么漫长呀，他真希望火车能飞起来，赶快到达儿子的身边。火车在漫漫黑夜中穿越崇山峻岭，向北飞奔，路易小时候的情景在他脑海一幕幕出现：他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从小知道努力学习，长大后要走出大山，他是努力的，是聪明的，他是个听话的孩子，是个不会让父母伤心的孩子。过一段时间，路易就会给他们打去电话，和他们拉家常。在北方工作后，路易每次回家，都要给他们买衣服，还会给他们钱。尽管那些衣服并不合身，但他们还是喜欢。路易所在的单位破产后曾一度让他们担心。因为他只身一人在北方，没有人能帮助他，好在路易很努力，很勇敢，自己开了一个小店，经营还不错。…….祈求儿子一切平安。但是这次，好像不是简单的感冒那么简单，他为何不亲自接我的电话……一些疑虑在他的头脑里浮现……希望他不要有事。
火车到达泰山已经是凌晨了，寒风呼啸，北方的风好大。路易的妻子裹着一个大围巾在出站口等候。看到她的公公提着一个大包走出来了，她迎上去接他。公公明显的老了，好几年不见，背也有些驼了。他提出要马上去医院看望儿子，他儿媳拒绝了。她说没有什么大事，路上很劳累，睡一觉明天再去看吧。
第二天一大早，路易的父亲就出现在他的病床前。尽管他父亲以前考虑过一些场景，但他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路易躺在病床上，身上满是管子，凌乱的头发盖住了他的眼睛，奄奄一息。不要说坐起来，说话都很困难了。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病危通知书……他一下跪倒在床前，抱着路易的头大哭起来。那是路易第一次听到父亲哭泣，这一辈子他没有听到过：儿子，你受苦了，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出来……都是我们的错，当初我们不该让你走，说什么也不该让你走呀……混浊的泪水，从他皱纹密布的脸上流淌下来，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路易也流泪了，泪水中，他仿佛看见父亲的头发一下子白了，从日出垂到日暮，铺满了山川大地，整个天地间白茫茫的一一片……
2017年3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