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其宣推了腿鼻梁上的镜架，薄薄的镜片后是淡然的目光，他看向尹鑫的眼神也丝毫没有涟漪，在陈旧泛黄的资料里寻找了太久，很多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就是那些故事中的人，偶尔抬起头看看现在晴朗的天空，才会惊觉自己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很多，他过于珍视过去，总觉得那些尘封在时光废墟下的故事有着更致命的吸引力。
借着窗外的日光，他细细打量着尹鑫，他们刚进来的时候，远远望去，就像校园中林荫道下一个普通的学生，正应该是抱着书本享受闲适校园生活的年龄，尹鑫的眼睛很漂亮，沈瓷说他来自英国的大家族，但他的眉眼间却全是最正统的炎黄血脉。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与西方文化相悖的姓氏，尹。
只是那样清亮的眼眸中，总是透着无法掩盖的疲倦，即便是笑意从中满满溢出，但还能看到藏在最深处，坚冰尘封下的悲伤。
他好像已经老去，裴其宣想，眼前的这个男孩，像极了那些记录在泛黄纸张上的主人公，只隔着尘世，与他对望。
“我是一个学者，我的研究对象是历史，而非历史上的某个人，我也不会对某个故事特别有兴趣，也许你的身上有某个天大的秘密，但对我而言，这部分的研究已经结束了，更何况……”
其宣微微抬高下巴，看着尹鑫，居高临下：“更何况，我相信尹先生本身都是一大团谜团缠身吧，否则，怎么会找我来解惑？”
“用一个谜团来解答另一个谜团，这从来不是我的治学研究态度。”
尹鑫搔搔头，不好意思的笑，裴其宣这么一说，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幼稚的可笑，是了，自己根本什么也没有，还说什么回报的话，他能告诉他什么？说尹羽没有死，远渡重洋，在大洋彼岸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帝国？说曾经的青年才俊早已久病缠身，为了完成死前最后一个愿望，他才会来到这里？说这些年尹羽如何的权谋斗争，如何有今天尹家的地位？
可笑，纵然这些都是真的，与眼前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他当真以为天下的人都对尹家趋之若鹜么？
对于裴其宣而言，也许死去的人和物会有更大的研究价值。
尹鑫道：“裴先生，是我冒昧了，无论如何，真的很谢谢你，这对我帮助极大。”
沈瓷在旁边安静的听了一下午的故事，此时仿佛也刚从一场冗长沉闷的梦境中醒转，不由勾唇浅笑：“裴老师，没想到你研究功夫做的这么充足啊，我本来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找你的。”
裴其宣道：“其实尹静钧和他的养子尹羽在那段历史上是具有相当大的分量的，两人都是文武双全，尤其是尹静钧，还精通多国语言，无论是经济军事还是政治角斗，都留下过诸多痕迹，只是，后来，当局对他们的态度变得非常暧昧，静钧先生一生效忠民党和姜民，但他的理念中始终都是把救国放于首位，尹羽就更不用说了，他比静钧先生更神秘，纵有一身才华，到最后消失无踪，所以，他们的故事才没有大肆渲染，也没有太多线索可追查。”
沈瓷笑意盈盈，语气里是不可掩饰的骄傲：“所以说，裴老师你才是最棒的历史学家，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也不妄自揣测任何真相，做你的学生一定很幸运，是不是啊，Sean？”
尹鑫点头：“的确，裴先生，谢谢你的帮助，也很高兴能在这里认识你。”
裴其宣看着眼前两个人像唱双簧一样一唱一和，一脸无奈，但又相当享受这样的氛围，他想起很久以前，成为沈家的家庭教师，负责两位千金的语言学，也有很多个这样的午后，明亮的书房洒落一地金色的阳光，柔软的沙发，背后是一整排长长的书架，不用回头，也能嗅到淡淡的书香，穿着一模一样裙子的沈茗和沈瓷乖乖的坐在对面，对着摊开的书本大声念读，但裴其宣总能清楚的分清两个人，虽然扎着一样的辫子，穿着一样的裙子，都是圆嘟嘟的脸蛋，明亮的大眼睛，但是到最后，开始眼神飘忽，左顾右盼，伸长了脖颈眼馋的盯着窗外风景的一定是沈瓷，另一边，连坐姿都没有变换过，依然安安静静坐着，低着头认认真真的看书本的就是沈茗了。
因为只是家庭教师，尽责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说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但情感上，他每每看到独自用功，暗暗努力，连玩耍时间都要控制的沈茗，都会不由的心疼，如果她可以和沈瓷一样，简单的快乐，也许她的人生会轻松很多，这样的年龄，就应该单纯的享受阳光和清风。
比如随性的沈瓷。
很多次，他这么想着的时候，正好迎上沈茗抬头的目光，也许是自己眼中的困惑和不忍没有藏好，猝不及防的就跌进沈茗清亮的瞳孔里。
然后，她就会牵起嘴角，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笑颜落在裴其宣眼里更像是一种安抚，却又极美，像雨天兀自盛开的幽兰，花瓣展开，有晶莹的水珠滴落，裴其宣被这样的美好感染，也对着沈茗轻轻微笑。
另一边，沈瓷双手撑在光滑的桌面上，已经无聊的快要睡着了，还极力撑着眼皮。
这样的时光，如白驹过隙，早已远去，离开后，也没再关注沈家的情况，只是偶尔从别人的讲述中，从大大小小的报纸杂志上，间或得知一点消息。
如今，沈家两位小姐都已长大，他看着眼前沈瓷言笑晏晏的面容，心里想起的是另一抹隐忍坚强的神采。
如果你也能如她这般简单单纯的快乐就好了。
茶已凉，沈瓷和尹鑫站起身，似乎是要告别，他也赶快直起身，沈瓷依然笑着，看他的眼神却有些闪躲，过了许久，她才犹豫着开口：“老师大概也知道姐姐离家了，现在家里都在找她，不过，我觉得她不会有事的，她会好，也……请不用担心。”
诶，我有这么明显吗？
裴其宣愣愣的看着沈瓷，也是，沈家的女儿都是玲珑心，即便单纯如沈瓷，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厌学懵懂的小女生，她们都已长大。
裴其宣觉得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欣慰，就像亲手栽下的小树苗，如今都已长大，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风雨。
他不担心，她们已经长大，她们都会好好的。
于是他的语调放柔了许多，甚至染上了明快的笑意：“我知道，她没事，只是有点忙，事实上，在你们之前，她已经来过了，问的也是同一个问题，小瓷，似乎你们在找的是一样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