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月夜,同是无眠,但此时华山派正气堂中,只站着一人,却正是岳不群岳掌门,仅见他宽袖青衫,负手而立,更是气度从容。
但若近而察之,便不难看出,岳不群愁眉不展,神情沉重,他孑然一身,就连平日握在手中的折扇,这一刻静静放在一杯冷透的清茶旁边。
事实上,他也并不是一人,直到方才,岳不群才劝服宁中则岳灵珊母女歇下。
然而妻女的温柔,也不能减轻自己一分一毫的忧思,岳不群发现,他不仅越发看不清亦看不透自己,就连唯一成器的大弟子令狐冲的成长也远在自己的掌握之外,故而才有此形单影只的一幕。
时值多事之秋,江湖诡谲。
多少年,多少次,身为华山一门之主,他眺望着这先祖留下的疏林回峰,都会感到深深的沮丧与压抑。
这钟灵敏秀的华山,浩然正气的华山一派,到如今却式微至此,这叫岳不群怎能不自责、愧疚?
即算万事皆有因果,种因生果,皆有定数,岳不群却只是很想知道,当年剑宗与气宗旷日持久的一场厮杀,让自己侥幸生存究竟为何?
成就“君子剑”雅名的背后,自己也不过与定逸等人一样,被左冷禅牢牢的钳制在手,如同一枚一枚黑白难分的棋子。
君子?他才不是君子,也或许那个所谓的君子,早在顾全大局的借口中消亡。
岳不群只知道,华山派正如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亲眼见证着自己青黄不接的颓势。
当今武林周知,由他岳不群所掌华山派,位于西岳华山半腰,派内楼阁廊台鳞次栉比,犹如悬挂空中之仙源,声势宏大,加之华山本是古来气象风云之地,灵雾缭绕,不乏各种仙神传说之外,更有青峰桓横,奇崛险阻,另外,这里松柏掩映,气候宜人,春来叠青浮翠,冬尽银装素裹,一向被所有豪杰公认为练剑论道的上乘之地。
但是,天时地利并之优却不是华山派的关键,关键却是人和。
细想来,恒山满门女流尚且有“三定”坐镇;嵩山有十三太保,各个不俗;莫大先生虽孤僻不羁,但却因实在难以捉摸而保有一席之地;五岳剑派实则各有各的基底,全不像现在的华山派如此外强中干。
岳不群细数弟子:劳德诺年龄太长,入门带艺,来历不明;陆大友天资聪颖,性子跳脱,但年龄太小;梁发愚钝,灵珊娇纵,这些全数都不能成为大用之才,已经令人不知如何是好,现在呢,情况更糟,就连一早内定的掌门传人令狐冲也开始问题百出。
岳不群一直没有说出口,比起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小魔女,他更怕的就是被他斥为邪派的剑宗。
华山剑法,以气练剑,话是不错,但最终依旧缺不了练剑两字。
然而,派中人不知内情,剑宗早那一场内讧之中带走了几乎全部精妙剑法的剑谱,就凭现在门下弟子几招不入流的套剑基础,若是剑宗因成不忧之死找了麻烦,吃了秤砣铁了心,恐怕要说血染华山也不为过了。
“或许,自己应该躲上一躲。”岳不群暗自有了考量。
如果自己不在派内,相信剑宗那群狂妄的家伙,也不能故意强人所难,况且他现在手上还有林平之,令狐冲也对自己爱戴有加,辟邪剑谱现出真身,那是迟早的事,因此,拖过一刻,就是一刻希望。
这样决定之后,岳不群便抚着自己那五柳长须,神色轻松不少。
转念,他便又想到了自己的大弟子令狐冲,他不知他的行踪,又想到在令狐冲身边的魔女行事虽然残酷,但对爱徒似乎有一往情深之貌,心下更宽。
岳灵珊又一次失眠了,能让一个少女失眠事情不多,不是为了情,就是为了情郎。
岳灵珊也不得不承认她越来越喜欢林平之,与大师兄不同,小林子不仅面目清秀可爱,如同一个需要姐姐保护的小弟弟,对自己更是既百依百顺又爱护有加。
在现在岳灵珊的心目中,小林子比大师兄有趣多了,在她和小林子的世界里,不只有剑法、剑谱、心法、口诀,还有各种浪漫花哨的逸事,还有各种吃不完的美食小点,这些都是不常下山的岳灵珊所需要的新奇和快乐。
她喜欢这样偷偷想念的感觉,不同于光明正大名花有主,这一种暧昧,甚至满足了她从未被催发的虚荣心。
就说现在,她心里仍旧担心着令狐冲,却更像见到小林子,让他用温暖的手捂着自己的小脚。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岳灵珊这样想着,她的门口却真的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
她心中一喜,立刻下床,就要拉开门。
便在这时候,她又听到兵戎相接的声响,于是她立刻将身体掩藏在门边,立着,不敢动了。
“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人?”岳灵珊紧张起来,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令狐冲夜半醒来,只觉这一觉睡得非常舒服,伸了一个懒腰,向外走去,刚走出几步,他便看见了东方白,即东方不败居然还坐在那里吐纳。
令狐冲叹息一声,百无聊赖的退了回去,他拿起一截树枝,随意的比划着风清扬交给他的破刀式,终究感到气息不畅,心里又是一阵不快。
突然,他动作一顿,似乎在凝听着什么,然后竟一俯身趴在地上,人贴着地面继续倾听。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又跳起身来,忙向东方不败跑去。
令狐冲看看东方不败周身无波,似乎只是平日的休息而已,又料想东方不败身上哪来那么重的伤痛,需要这样长时间的运疗,更重要的是,他听见有人正往这来了,而且人数一点不少。
令狐冲非常奇怪东方不败怎会毫无察觉,全然不知此刻的东方不败内伤沉疴已然过重,本已经是需要绝对的静养,这里的条件都算苛刻了,又怎能心有旁骛?
“喂,东方,醒来啦,有人往这边来了。”
“喂,东方姑娘,你怎么了?”
“东方姑娘?”
令狐冲接连喊了东方不败三声,都没有丝毫回应,不知怎么回事,令狐冲的心里突然有些慌乱了,他壮着胆子,轻轻地,只轻轻地在东方不败的肩头拍了一下。
事后的令狐冲也没想到,只这一下,就会引来如此严重的后果。
手掌刚刚触及东方不败的肩头之时,令狐冲的心已经凉了一大半,他来不及思考,心里已经有——我完了——之感。
最初,令狐冲只觉自己的手乃至手臂都被似乎有千道万道的藤蔓紧紧地缠住,他出于本能便用内力相抗,等到他想起这个行为是多么愚蠢,却已经来不及了。
背对着他的东方不败扛了一阵子,便噗地一声急急喷出鲜血,令狐冲勉强睁开眼睛,之间鲜血足足溅了两尺之远,而东方不败也终于忍不住痛呻吟出声。
令狐冲虽是难受得快要死去,也总算把这两天的事情拼拼凑凑——夜里那一句“没事,别睁眼!”不是做梦,是出自东方姑娘之口,山穴里那把被毁坏的长剑,东方不败时好时坏的身体…难道都是……
不,令狐冲银牙紧咬受着东方不败的巨大压力,他不能接受自己竟然欠了眼前这个看来很倔强,但也异常憔悴的女子这么大一份人情。
而此刻,再次受到重创的东方不败终于睁开眼睛,她没有动,她知道在她身后是谁,她不能伤害这个人,这是她唯一的想法。
于是她说:
“令狐冲,我要你狠狠的打我一掌,用尽你的全力。”
“不行,这样你会死!”令狐冲一边勉力维持自己,一边结结巴巴说道。
“哼,就凭你,还打不死我!”东方不败的声音却如鬼魅一般,将令狐冲吓得一激灵,然而令狐冲也不是傻子,他继续说道:“还是你把我反震出你的体内。”
“你以为就凭你能够接下我的功力?到时候,我可不想浪费时间救一个废人。”
“你已经救了我一次。”
“我说过不是我!”东方不败彻底没了耐心,她可不懂什么叫儿女情长。
“快点,难道你想扔下你的小师妹和我做同命鸳鸯?”
“好…”令狐冲极其不愿意,然而又知道东方是个极其倔强的性子,慢慢将另一只手移了上来。
“你很想死吗?令狐冲你记住要重,别丢人!”东方不败看出了令狐冲企图,厉喝道。
“喝——”
令狐冲犹豫再三,也懂其中道理,闻言把眼睛一闭,憋上一口气,长啸一声,把所有的力气运到掌心。
掌力送出,他不知道东方不败情况如何,他自己已然撞在了一块尖锐石壁上,直感整个人的骨头都要散架碎裂,但先前如同要断了一般的手臂,却不痛了。
令狐冲直不起身,蜷缩在石壁边上忍痛好一会儿,当他好不容易能看清周遭景物,他毫不迟疑,立即抱起了山穴另一边全身瘫软的东方不败。
但令人惊讶的是,这般田地的东方不败,她的神智竟然尚且清醒,还闲闲的对他说了三个字:
“做得好。”
听得此言,令狐冲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只呆立不动,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知是感慨其武功,还是感谢其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