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并不了解我，可你说的一切，又似乎很了解……人一生难得知音，我很感激你对我这份穿透心扉的知遇，你其实还小，才20出头吧？怎么说这么老气的话？我答应下来，就绝对不会有半点勉强。”成瀚认真地说。
白村伸出了手，紧紧握住了成瀚的手，这是他表达感情的最好方式。
成瀚放下手之后，抬头看了看高远的天空，平静地说：“那就从下个星期天开始吧。”
“今天，我可以先画点草图么？”
“那当然可以。”
“就在这吧。”
而后的过程，似乎很漫长，又很短暂。
真要画出一个人物来，并不容易。
一连好几个星期，白村都对自己的草图不满意，太浅显、太干涩，只停留在表面上，没有达到当初第一次见面时所体察到的“灵光”，也就是说，没能画出人物的内在的东西，而这正是他苦苦追寻的。
成瀚倒没什么，白村每次到来，他都是一如既往，任白村怎么去画，而且绝少发表评述意见。
他只是说，白村不要回学校讲这事，至少在画成之前不要说，而且，不要说起模特儿是什么地方的，这在以后都不要说。
为什么？他不要白村问，反正，相互都得信守承诺。
直到将近两个月之后，白村才对自己的构图多少满意。
终于有一天，他让黎晓风周一回校时，代请那么一天假，他要一口气把画画完。他找到了感觉，不敢再错过了……
果然，当黎晓风晚上回来的时候，看到成瀚在画前泪水双流，无法自己。
黎晓风一见画，也禁不住痛哭了起来。
应该说，画出来的人物……《老圃》，绝非成瀚本人的临摹，处于似像非像之间，但其所带来的艺术震撼力，不在形似而在神似，人物那质朴的面容中焕现出的高贵精神，那泥土的痕迹所掩不去的文化品格，恰似在重重山岩中挺拔起的老树，在蓄势待发，抽出劲枝，支撑起整个苍穹。
压力、背景、精神、品格，以及暗暗透出的整个人类所具有的沧桑感……
很难相信这是一位20刚出头的小青年所画的--这一条，恰巧又是后来被柳南中所抓住，其实这一切，却正是成瀚的赋予，一种直觉的赋予，同时又是心灵的契合。
换一个人是得不到的。
正是白村取得成瀚的信任、器重……直到最后的托付！
“这就是你创作《老圃》的全部经历？”朵儿认真听完了白村的这段回忆。
“是的。”
“可你一字没提到柳南中。”
“当时，他对这是一无所知。成瀚不是有约在先，在画成之前，不得向外边说什么。”
“那当时柳南中在哪里？”
“就在我所在的公社中学，绿叶中学当教导主任。”白村解释道，柳南中是“文革”中毕业的大学生，毕业后，没能留在城里，当时说是“下放锻练”，所以给分到了边远山区，六七、六八几届的大学生，在“工宣队”进校后不久，几乎无一遗漏，成了准知青，不过，他们比知青幸运的是，他们还是被当作国家干部，每月都有固定的工资。自然，下放的大学生，有门路的，大都在三五年内，镀了金便回城了。而柳南中则没这一幸运，到了70年代中期，仍滞留在绿叶中学。也许是不该提了个教导主任，反而被锁住了。
“这么说，他差不多要比你大十岁，如今也快五十了。”朵儿算了一下。
“不是说，四十七八，最后提拨么，他算是赶上趟了。”白村冷笑道，“处心积虑，总能一登龙门，也难为他了。”
“如果成瀚还在，他站出来说几句，真相就大白于天下了……果然让你那时说中了，他竟成了大学校长，这里边，不是有什么玄机吧？”朵儿问。
“其实，他本就是大学校长，而不是成了大学校长，只是我当时一直把他当成老圃了。”
“这么说，这幅画的背后，本身就有一个不那么寻常的故事。《老圃》的内涵，不仅仅是文字，包括画，都变得很深、很深了……只是，你说那位黎晓风的女生，现在应该在吧，至少她可以证明。”
“上次挂电话，不是说她及姊妹们全出去了么？”
“那是说的成瀚的女儿们呀……”
“不对，她不是姓黎么？”
“那时，她跟母亲姓，你没留意到，我还一直没说她是成瀚的女儿么？”
“所以，我才没想到她会是成瀚的女儿。那时，她还小，初二，十三四岁吧。”
“差不多。”
“现在，她三十了。只是为什么那时她不姓成呢？”
“你应该想得到。”
“父母离婚，她跟母亲？”
“这只是一般情况。别忘了，那是怎样的一个非常岁月。”
“那他家的事，你后来了解了么？”
“何止是了解，而且还卷了进去。”
“这又怎么说？”
“你忘了，你上公安局查我当年的‘罪状’，有一条一‘翻案狂’，专为牛鬼蛇神、叛徒、右派翻案么？”
“我想想……成瀚当年是被处理了的一位大学校长？”
“双开，遣返原籍，监督劳动改造。”
“可你说明他俨然还是围龙屋的‘三老’，而且还在主事、当权一样。”
“这并没说错。”
“这我就不明白了。”
“那里毕竟是他的家乡，家乡人并没有把所谓的‘定性’当一回事，他还是过去冲出去、闹革命的好汉。所以，他回到家乡，不会遭到什么‘监督’，但一出公社，情况就不一样了，公社里可是有他的处理文件的。”
“难怪，他连‘强学桥’落成的庆祝活动也不去参加……太荒诞了，怎么会这样呢？”朵儿毕竟小，一时也难以理解。
她还想说什么，忽地，门外有人在喊：“白村，你在吗？”
白村拧起眉：“他干嘛还来？”
朵儿问，“谁？”
“早天在路上碰到我，还在劝我公开承认一下错误，不要闹个身败名裂，否则，他也会加入围剿我的行列……”
朵儿说：“是么，我倒想见识一下这个人。”
白村便走到了门前，打开了门，那人冷不防吓了一大跳：“我以为你不在，怎么一声不吭开了门。”
白村问：“有什么事？”
他怕白村把他拒之门外，忙说：“有一个人想见你，他一直很关心你的事情，所有的报道他都搜集齐了，一篇不漏，你等等，他就在我家里，我这就去叫他。可别关门……”
说罢，他便往外跑去。
朵儿倒奇怪了：“还真有为你抱不平的人么？不过，你这位同事却不怎的，鼠头獐目的，不象是一片好心……”
“早两天还对我说，对不起了，你再不检查，我可也得批你了。屋檐底下，总得低头，你明摆的无理，为什么不认不错？识时务者为俊杰，能屈能伸大丈夫，犯不着看见棺材再落泪……这个人，画画的才能不怎的，看风转舵倒很有一套……”
“你这一倒，他不就出头了么？”
“嘘。”
原来，那人带一位西装革履的人物来了。
两人赶紧把客人迎进屋里。
“这位是我们市的大牌律师吕加先生，我刚才说的就是他。”那人介绍道。
朵儿赶紧打量一下这位同行，向白村使了个眼色，大意是别暴露她的身份，于是，白村只简单地说上：“这位是我的……”
“学生，也好画上几笔，只是业余水平……”朵儿还是怕出漏洞，“这位呢？”
“这是我的同事，谷子先生，画家。”
谷子与吕加同时都掏出名片，递给了朵儿，一位漂亮的姑娘，总是最被青睐的。
朵儿忙说：“我这还没到印名片的级别，只好付阙了，多有得罪。”便去斟茶了。
谷子先作了番开场白：“我这位老友大律师是位热心人，近来见报纸上炒得沸沸扬扬的《老圃》原作者真伪风波，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感到很有做头……”
朵儿往他们面前放上杯茶：“是么，大律师要仗义执言，打抱不平了？”
吕加赶紧说：“这是我们当律师的职责，责无旁贷嘛。”
“这官司打得起来么？”朵儿又问。
“我说打得起来就打得起来。”吕加显得胸有成竹。
白村说：“现在，传媒是一边倒，根本没法让我开口，而且，组织上很快要作出处理，盖棺论定了，我不想认也得认了。”
谷子立即说：“你看你，干嘛这么泄气，这年头，有你这么老实的么？就算是假的，也没谁会认，非得搅浑水不可。你说，如今哪一单事，最后不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混战一场？这边说官员腐败，那边则说谁让你不高薪养廉；这边说学术腐败，抄袭成风，那边引经据典，说天下文章本就一大抄……哪有什么是非标准？”
朵儿说：“这么说，你是来趟浑水的？”
“那总比现在一边倒的倒，先把水搅浑了，至少名声还能挽回一点……”
大律师连连摆手：“老兄，你别胡说八道了，净发挥艺术家的想象，这可不行。干我们这行，丁是丁，卯是卯，来不得半点虚假。”
“对不起，我这把嘴臭，不说了，还是你大律师行！”谷子忙认错。
朵儿认真地问吕加：“这么说，你已看完整个事件的材料了，你觉得，这个官司该怎么打？为什么有打头？”
“第一，你们双方不管怎么说，还是势均力敌的，不错，对方是官员，尊至省厅级，而你则是国内外知名画家，权力与名望之战……”
“可我已声名扫地。”白村说。
“哪能呢？只要组织几篇文章，向对方的证据提出质疑，并宣传你大量的名作，就够对方招架的了。”
“质疑什么？”
“这当然得由你来提供，你自己最熟悉的了，我只是来提个醒，再天衣无缝，也还是可以找到下针的地方。”
“20年了，当年的证据已荡然无存了。”
“这你就傻了，打这种历史官司，谁拿得出证据，我看对方也证据不足。他有人证，你不也可以有人证么？”
“物是人非，不好找了。”
“他当官，找人作证不难。你就没几个知已，包括当时的当事人……”
“我努力回想过，不好找。”
“那就不找，抓住对方的漏洞，猛攻就行。美国辛普森杀妻案，大家都明明白白知道杀人的是谁，可最后怎样，辛普森还不是无罪。不怪谁，怪办案的人有种族歧视，结案心切，想三两下把普辛森拍死，大量的证据不用，偏用一个为加码而做的假证据，结果被对方律师抓住，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其他的证据都不足为证了……”吕加侃侃而谈，大大地发挥了番，足见是一把铁嘴，“最后怎样了，反败为胜，谁也没料到。”
“可辛普森有钱，请了一个庞大的律师团，都是顶尖级的大律师。”朵儿自然熟悉这个典型案例。
谷子又多嘴了：“白村也不是无能之辈，听说，国外一幅画，就好几万美金，是我们学院的首富。”
“这一倒了名声，只怕会落个一文不名。”吕加这么说，“如今，社会就这么势利，市场经济嘛。所以，保住了名声，也就保住了财富，从长计议，这一坎非过不可。”
白村算是听明白了，无非是一句话，只要你舍得出钱，这个官司我就帮你打，不管是对是错，是真是假。
朵儿嘴快：“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狠，白村，你别抓住那点美元不放，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请位大律师保住日后赚钱的机会才是上上之策，是不是？”
吕加没听得出是反话，倒也坦白得可爱：“据我了解，对方是位美学博士，虽说官至省厅级，可真打起官司，并没几个钱，可他总不可能用公款来请律师吧？这方面，你便有优势。无非是金钱与权力较量，好比西方资本主义上升时期一样，权力不再是唯一的胜算--我说这个官司有打头，意义就在这里，非常深远、非常重大。”
白村看看朵儿。
朵儿开了口：“那好吧，我们考虑一下。不过，你们也得拿出如何打赢这个官司的招术来说给我们听听，不能这么空手套白狼，这只许赢，不可输的，这边组织处理，那边法庭判决，白村可就落个死无葬身之地了。”
吕加打量了朵儿一下：“这位姑娘说话，可是滴水不漏，看来也非寻常之辈，名师手下无弱徒，有道理。我已经看到了对方有几个薄弱环节，不然，也就不来找了。”
朵儿说：“不妨举个例子。”
吕加摇摇头：“这可不能随便讲出来，我们是花了心血研究的。一说出来，传出去，对方有备不说，别的律师没准用上，我们不白花心血了。咨询律师，是按钟点计费的，一个点子，更价值连城……不过，只要你一落定金，我当然便可以讲了。”
朵儿只好说：“你也知道，白村这儿，钱是不成问题的，可钱一投入，你连个保证也没有，听不到水响，怎么行呢？”
吕加与谷子对视了一下：“真要点出对方什么要穴么？”
“当然。不过，也不会太苛刻，只要有道理，我们会毫不犹豫的。”
“这个……让我考虑考虑。”吕加只好这么说。
谷子先站了起来，他自然明白就里--吕加根本没看什么材料，只是听他说起白村如何有钱，便拿了主意来“搏”一下了，他赶紧解围：“白村，别舍不得兜里几个钱，名声不是钱挣得来的，可未必不是钱保得住，我想还是从长计议的好，你们也一般考虑考虑好了。”
他拉了吕加往外走。
吕加回过头，还说上一句：“你拿定了主意，我再来。”
白村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待两人走远，白村才问朵儿：“你知道这位大牌律师么？”
“嗐，市里有几位象秦老这样的名牌律师，我干了这几年能不知道么？这位吕加，没听说过……看看他的名片。”
连名片上的律师事务所，朵儿也都不甚了了。
“南方有句话，叫‘搏懵’，这大概属于这一类吧！”呆儿哈哈大笑。
“居然也有人发这号难财的。”白村很有感慨，
“这号事，以后会更多的。我一个朋友在司法局，讲起当今律师中不规范的一切，比这还精彩得多呢。”
“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们，别一个劲地义愤，也得从对方所说的一切找出漏洞，以便击败对方。”白村说。
“人以为我没想到么？我还准备去会一会那位博士厅长呢……不过，去之前，我还是想认真听一下《老圃》的全部故事，知已知彼呗，先得知已才行，你还是把故事讲下去吧。”朵儿充满了渴待。
白村看看窗外。
现在，秋风秋雨已经消歇，可院子里已一片萧条……往事不堪回首，一如这残破的秋景，却又不得不说。
那时，可真是少不更事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