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白村，是不可能有什么处理，这边一面在搞“材料见面”，另一边则为他转干、申报政协委员，仿佛这世界已分裂为两半，各唱各自的调。但不管怎样，这“材料见面”，对白村无形中也是一种精神压力，无非是时刻提醒他：你并非清白。
当然，对白村来说，每次见面，其问题也都在相应地减少。上一次见面，因有10多人还没有平反，就写上他曾为10多个有问题的人闹翻案，与这些人同流合污。
而这次见面，又有7个平反了，只余下9个了。
那便写这9个。
连白村也不记得为多少人写过申诉了，当时也不可能统计，他只是一片好心，打抱不平，几乎是有求必应，于是，便没完没了--由100个，减到40多，开始减得快，那是容易平反的人多，后来减得慢，是因为愈到后头，没平反的人情况愈来愈复杂，说不定到最后，仍有一两个平不了反。
这完全有可能。这一两个或者早瘐死狱中，他或他俩又没有妻室儿女，不再有人为他申诉。而这里为了证明“大方向正确”，只是“扩大化”，也就得留下个“种”，以证明当日并没搞错……这一来，白村也就永远摆脱不了为反革命或别的什么罪犯闹翻案的罪名，哪怕只剩下一个！
专案组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凡是平反了一个，就给你撤消掉一个的材料，平反了九十九个，就撤九十九个，这够负责任的了吧！”
白村苦笑道：“这么说，哪怕只剩下一个，我也平不了反！”
“按组织程序，我们只能这么做，这很合理，很合乎逻辑，而且……很公平。实事求是嘛，这很……原则。”
对方都说得疙疙瘩瘩。
“除非所有人平反了，否则，我永远也平不了反。”白村说。
对方无言以对。
可他们还得这么做，无经地义！
连文化厅，也向他们提出，不应该这么没完没了地折磨白村了，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并不容易，这么下去，会害了他的。可他们却说，这是组织程序，无可更改了的，更何况一次材料比一次要轻，这证明落实政策本身就有一个过程。
反正，他们有他们的道理。
白村不知道，为这个事，晓风没少找过母亲黎可仪，毕竟黎可仪是文化厅的老领导，说话很起作用，文化厅也竭力向上面作了反映，但重重的官僚机构，很快就把这反映化解了，就象浇一瓢热水到冰山上，开始似乎融化了一点冰，可到后来，连这热水也化作了冰。至于成瀚，更在有可能发挥影响的地方为白村说话，而这一切，晓风是坚决不让白村知道的，她毕竟了解白村。
她不希望白村认为她这是“报恩”，所以，晓景对白村嚷嚷，反帮了一个大倒忙。
在省城里，除开与晓风一家交往，与同行的交往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是常客，他便是柳南中。对白村来说，省城里在绿叶中学的故人，除开晓风姊妹外，也就是他了。更何况人家还特意在自己出狱之际，专程去迎候，这份感情，白村很是看重。当日自己出道，把《老圃》带到省城，也少不了柳南中的努力。不管怎样，当年在绿叶中学，同这位大学生还算是谈得来的，毕竟朋友一场。
朋友嘛，少不了缘份，一起工作，又一起上省城，这便是缘份，再加上趣味相投，谈得来，这便够了。如果还有彼此的相知、相信--信任或忠心耿耿，更为难得。这在晓风及她一家，是完全足够了。对柳南中，也差不离，狱外专迎，这份重情，除晓风与他，还能有谁？所以，白村与柳南中，不时还有聚会，文化厅有什么票，白村少不了柳南中一份；而中学里开展美术方面的活动，柳南中也少不了请上白村，且在经济上不无小补。当时还是低工资，一个月才四五十块，捉襟见肘，而画本身，也还没形成市场。
柳南中这么做，少不了当校长那种附庸风雅的味道，有时，也免不了借白村请上一些名画家到他所在的学校即席挥毫，搞搞热热闹闹，十分风光。
白村还有不少同行好友。但行外，也就他了，当也视为知已，彼此一个电话，也都能随叫随到，不会殆误的。
发现晓景帮了倒忙，是在以后好几个月，晓景早已到了外地上大学了，她倒走得干净，弄得晓风几乎大哭了一场。
这天，晓风上白村那里，快到宿舍前，遇到了刚从菜市场买菜回来的老刘，老刘已从科长位置上退下来了，悠哉游哉，也乐得自在清闲，他自然知道晓风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认为晓风在白村跟前说得上话，于是叫住了晓风说：“同你说一件事。”
一说，弄得晓风直瞪眼。
显然，老刘是把她当作白村的亲妹子看的，不然也不会对她说。
原来，是老刘为白村当了一回大媒。
自然，机关里的人，都很宠爱白村，更看重他的天赋和人品，一个个都想介绍个好姑娘给他，而他一直把晓风当小妹对待，也这么对别人说的，所以，别人也没把晓风当……女朋友看，不然，老刘也不会把这事对晓风说了。开始，白村总是推，说自己身体还没恢复过来，别害了人家；要么，就是问题还没搞清楚，等“材料见面”再说；或者，还想在事业上攒一把劲，不愿有拖累……可几个月前，他终于松了口。
这下子没忙坏老刘。
老刘是个热心人，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与白村“班配”得上的了，人家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还是该社办的刊物的一个栏目的头，大学生，写得一手好文章，长得也不错，文文静静，谈吐不俗。两人见过面，都说对对方满意。
老刘满心认为，这事成了。
可没想到，早几天，这事吹了，女方已经与一位研究生约会了。
一问，是为了一篇文章的缘故。
“什么文章？”晓风问：“他的文章也好，画也好，都会给我看的。”
“说是一大于一百，很奇怪的名字，你见过么？”
“见到过标题，《1＞100》，用数学符号写的，文章还没来得及看。不过，我大致知道内容。”晓风抽了口凉气。
应老刘的要求，晓风说了，原来，他就是针对一次一次“材料见面”写的一篇杂文，说自己为100个人申诉了，这些人都平了反，而剩下的第101个平不了反，这一来，他自己也平不了反。为100人做了好事，还抵销不了这1个一时作不了结论留下的后患。当然，文章写得很尖锐，甚至很尖刻。
老刘很快就听明白了，叹了口气：“千不该万不该，他居然把这篇文章交给他女朋友，让发到刊物上去，结果，人家理所当然就扣下了，没有发，而且对他说，不发是为了他好，何必再纠缠在这些纠缠不清的事情上呢？屎不臭，挑起臭，再说他已是一位知名的画家了，谁还过问档案上剩的那么一点东西，宜粗不宜细嘛。确实，人家是深明大义的，就这么对他说的：我对你也是宜粗不宜细，不喜欢把这事老耿耿于怀。”
晓风点点头，说：“是呀，人家说的没错。”
“可白村就是不依不饶，非让人家发出来不可，不发，就把文章退回，他自己另找地方去发。好了，文章是退回了，人家也就走了，不回头了。”老刘说。
“就为这篇文章？”晓风却摇了头，“犯得着么？”
老刘却说：“谈恋爱，总是很敏感的，谁不把自己的拙处遮掩一下，可他倒好，反要闹得满天下都知道。什么一大于一百，谁会费心去弄明白，莫名其妙……唉，你还是好好劝他，当然，也别太责怪他了，坐了三年牢，总免不了有点怪，可也要留留意，注意一下心理健康，别让人家看低了。”
这话，说得晓风脸都发白了。
显然，她是早已感觉到了这一点。
老刘诉说了一顿之后，走了，她却站在原地，发了呆。
原来，白村还去谈了女朋友，而且还瞒了自己，这太……不象话了！
然而，晓风马上又回过头来想，他干嘛不想让我知道呢？显然是怕伤我的心，也就是说，他是知道我爱他的，我已不是几年前的初中生了，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大学生了，我已经懂得了爱……那么，既然知道我爱他，他又为什么要躲开我另谈一个呢？
都是凤辣子！开口闭口什么“报恩”“感激”，还什么“英雄”、“汉子”，吓都要把人吓走了，以为我不是为了爱……晓风不觉满脸是泪，是的，我感激他，他为我们一家，付出了太多，可我不仅仅是感激呀！
可这怎么与白村说得清？
自从上岭北寻云贵大爹，听白村说了“吾不曾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之后，就发觉白村对恩恩怨怨这样的环节着得特别地重，而且过份，所以，一牵扯上恩怨，是必退避三舍，这个心理，只有晓风才体察得到，所以对凤辣子那番话那么恼火。
她发呆了好一阵，终于还是揩干了眼泪，上白村那里去了。
见到白村，发觉白村竟难得有个好心情，一见她，便高高兴兴地招呼：“你来得好，帮我去买点菜，还有几张肉票，今晚帮我炒两个好菜，好么？”
晓风一怔：“是有贵客？”
白村却嘻嘻哈哈的：“要有贵客，就只有你，因为你从来没让我不高兴过。”
这话没头没脑，却又费琢磨。
晓风故意说：“谁让你不高兴了？这回到我找高兴来了！”
白村一怔，说：“这个世界很多人都让我不高兴，只有你却从不让我不高兴，这不对么？”
晓风高兴了：“这话还差不多，为这话，我今晚给你露两手。”
马上便转身采购去了。
白村处，还有别人送的两瓶酒，白村也难得开心，用牙咬开了一瓶，还怂恿晓风喝两口：“你是医生了，知道喝酒适度，只会有利无害，陪我高兴，好么？”
“那你得让我知道你为什么高兴，好么？”晓风做了四菜一汤，摆满了白村从山里揹回来的一张小竹桌子。
“好的，现在，没有人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似乎在当我的法官，要给我开恩一样，这不值得高兴么？”
“这么说，你不再需要材料见面，彻底了结啦？”晓风分明是听懂了，心中狂喜，却故意这么说。
白村笑了笑：“噢，你也太乐观了点，没那么快彻底，我只是摆脱了另一类裁判罢了。”
晓风倒没穷追猛打，只是笑了笑，又故意问：“那篇《1＞100》，发出去了么？”
“不提了。”
“为什么不提？”
“没什么意思。”
“可你当时写得挺冲动的。”
“一时冲动。”
“不发了？”
“不发了。”
晓风含笑道：“你想明白了？本来嘛，你担心什么，了解你的人，不会计较这个，不了解你的人，未必知道这个。无论在了解与不了解你的人面前，你始终还是你自己，谁也变不了你，涂红也罢，抹黑也黑。退一步说，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难免不了要在毁誉中左冲右突、愈是清白的人，就愈会被人诋毁，皎皎者易污，晓晓者易折，是么？”
白村注视着她，又发现她眼中那神奇的光芒，这番话，俨然“曾经沧海难为水”，也许，父亲的遭遇，在这位长女的心中，留下了太多的沧桑。白村只说：“要这样，荣辱、毁誉，是非，功过，都没必要搞清楚了？”
晓风目光炯炯，逼视着白村：“人心是秤，譬如说，你在我们家，不，在我的心目中，你能是一个专门为坏人写翻案书的黑笔杆子么？”
白村只好躲开她的目光。
沉默好一阵之后，晓风端起了酒杯，说：“我今天也很开心，反正，你一高兴，我也高兴，就为这个干一杯吧！”
她先一饮而尽。
白村看着都吃惊了。
“喝吧，什么都想开点，不要为什么一和一百之类，影响了你的创作，你会画出比《老圃》强一百倍的作品来的，那时，所有的阴影都会自然而然地消失的。”晓风说。
“难得有这么一位知心的小妹妹，你说得太好了，我不该让这个影响了我的创作情绪。”白村也一饮而尽。
“我还是小妹妹么？大学都上了一半啦。”晓风嗔怪道。
白村忙说：“对不起，以后，我叫你大妹子好了。”
说说晓风扑哧一笑，却又叹了口气。
她没有追问那位女编辑的事，她永远不会去问。
她知道，自己得等待、默默地等待，苦苦地等待。
而白村，在这次喝酒之后，似乎也开朗多了，不再左顾右盼，全心全意投入创作之中。甚至有次通知他“材料见面”，他也拖了一个多月才作出回应，没把文化厅的领导急坏了。
三年后果然只剩下1个了。
但白村再也没把那篇《1＞100》的文章找出来。
同时，在那位女编辑之后，他也没有再找什么女朋友了。据说，那位女编辑很快便与研究生谈成了，结了婚，而且很快又移居出国了，在一个有名的福利国家，安心当她的“太太”，在那里，绝对没有谁会以“1＞100”去烦扰她，那里绝对不会有这种怪诞的算式出现，一切都平静如水，几百年皆如此，所以，她也活得很清静、很平和，无欲无求，她也象那里的女子一样，一结婚便发了酵，胖乎乎的，几乎都走不动了。
她找到了她的“安全岛”。
她也是无可指责且无可挑剔的。
传递这信息的便是老刘，他依旧很为白村惋惜，多班配的一对，怎么就阴差阳错谈不拢呢，不可思议。为此，他再也不愿为白村当月下老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