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看报纸的，美术界的人又能占多少？外行看的是热闹……”
“是够热闹的……不过，这篇文章，倒是只字没有提到我，仿佛我不存在似的，可美术界谁不知《老圃》是我的作品呀。”白村敛起了笑容，这么说。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不动声色，便掀起了这么一场影响全国的轩然大波。到最后要发生什么变化、于他也没有关系。可你，看了吧，你成了什么人？”
白村惨笑了一下，说：“本来，这么多年来我也基本不提《老圃》这个作品，因为我不愿意在外加于《老圃》上边非艺术的政治的、历史的光环下生活，似乎我后来一直在吃老本，没有突破、没有提高……真的，我很害怕别人一开口就介绍：这是《老圃》的作者，这就一下子把《老圃》之后的全部作品一笔抹掉了，其实，后来作品要更成熟些、更精湛者，我甚至填写各种表格时，都绝少填上《老圃》，除非逼不得已……如果没有这铺天盖地的攻，我倒宁可让柳南中把这个光环拿去……”
“你是不是对人发过这号牢骚，叫别人不要再提《老圃》了，对了，你同我交往这么久，你也从不拿《老圃》向我卖弄过，我只是从有关资料上得知过……要换个人，既然你本人也没向我说过《老圃》，现在报纸上又连篇累牍说你欺世盗名，那我可就真相信了。”朵儿说。
“你相信么？”
没等朵儿回答，便有人按响了门铃。
“叮噹，叮噹！”
夜深，这响声竟有点惊心动魄。
朵几很纳闷，走到门口，通过猫眼看了一眼，居然是邻居，而且是她所在的律师事务所的一位大股东，不由得不开门。
门一开，这位颇有法律尊严式面孔的邻居，瞥了白村一眼，说：“朵儿，这么晚了，还有客人呀？”
朵儿心介绍：“这是华南美院的教授白村。”
“噢，大名鼎鼎的画家，久仰，久仰。”
但不曾伸手来。
朵儿也介绍来人：“这是我们新的‘阿佘’，从事这行几十个年头了。”
“阿佘sir”是头头的意思，但白村却不解：“律师才恢复上十年……这几十年？”
“阿佘”只一笑。
朵儿忙解释：“人家五六十年代便在国外当律师了。是‘文革’前夕回的国。”
白村一笑：“多有冒犯了。”
老人看了白村儿眼，叹了口气：“我怎么看你也不是欺世大盗，可报纸上怎么就闹得那么厉害？莫非我们的朵儿看走了眼。”
朵儿忙说：“我大学一毕业，就是阿佘去招我来的，是他手把手教了我这么多年……所以，我对他无事不谈，你没回来，我就同他讲起了这回事。”
白村说：“我现在还一头雾水。”
“唉，年轻人，急功近利，好大喜功，这都可以理解，可这历史大事，是开不得玩笑的，真是一时迷胡，吹上几句，弄得骑虎难下，到这时，也得下，不下也得下，公开作个检讨，收回影响，这样，别人的炒作也就会自然冷下去。我经历的多了，又是干这行的，恐怕，这是最好的结局。”老人一脸关切，亦满是心痛，“谁叫你是朵儿的朋友呢，听一回老人的忠告好了。”
朵儿有点愕然：“秦老，你是这么认为的？”
“我是从你那里得到的结论，你不是说，他从不向你说起过《老圃》么？这么大的事，他也瞒着你，这不正常。”
“可他说，他不愿意总在《老圃》光环下生活，他的成就早就远远超过《老圃》了，可一提《老圃》，就变成停步不前……”
“这……个解释，太软弱无力了，尤其是在当今社会……”
“秦老……如果他是真的，而报纸上是假的呢？”
“那也得有证据，有证据就好办，甚至我，也愿接这个官司，哪怕没有一分钱的经济效益，我们所完全可以打出知名度来！”秦老断然地说，“可你有证据么？”
白村一怔：“这个，现在还能有么？我得想想……经过那么大的一场劫难……”
秦老却说：“人证，总归有的，你当日模特儿呢？”
到底姜是老的辣！
白村立却说：“对，这人应该还在岭东大学，当然已经退休了，他会义不容辞地为我作证明的……”
“你有他的电话么？”朵儿问。
“很多年没联系了，我调到美院后，就没了他的消息。”白村说，“毕竟是另一个省了。”
朵儿年轻，脑子活，却又是搞法律的，思路敏捷，立即说：“事不宜迟，马上打电话到岭东大学，查询他家的电话。”
立即便拨了岭东大学所在地的114，问到了大学的总机号，再问--模特儿的名字，叫成瀚，当然，应是这所大学的名人了，前两届的校长。
可总机一听说这个名字，马上便讲：“你不用找了，他已不在了。”
“不在？什么意思？”
“两年前已经过世了。”
白村的声音发颤了：“这怎、怎么可能……那，他家的电话呢？”
“他只有五个女儿，早出去了。所以，学校中已没有他的家，也没有他家的电话。”
白村颓然地放下了电话。
秦老、朵儿都听明白了。
秦老看住了白村，说：“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成瀚的不在？”
白村奇怪了：“怎么会呢？”
“算我多疑了，不过，我觉得你似乎已经有了这个预感……一开始你就认为证据不好找，如果我不提出模特儿的话，你似乎都不会想到……”秦老很委婉地说。
朵儿却说：“那位柳南中仍在岭东省，又在教育界，得知成瀚去世之后，才放心大胆出面冒充《老圃》的原作者，而白村又恰恰在外国，给了他机会……”
秦老看住了朵儿，叹了口气：“热恋中的女孩子总会象你这样。”
“不，我很冷静。”朵儿申辩。
白村看得出来，秦老并不相信自己，且力图影响朵儿，人家是老法律，看人判事，有非常可靠的经验，分明是已认准了自己是位“骗子”--是呀，现在自己还能有什么证据可提得出来呢？
白村艰难地站了起来，说：“我该走了。”
秦老也起了身，不无深意地拍拍白村的肩，什么话也没说。
两人一道出了门。
朵儿反身拧上了门，这才追出来。
秦老回自己家了，朵儿则一直把白村送到楼下。
白村只问了一句：“他是来保护你的么？”
朵儿点点头：“是的，我敬重他如敬重父亲，我毕竟从外省来，这里没什么亲人。”
“那……”白村欲语又止。
“你是问，会不会听他的话？就算是父亲，当女儿的这么大了，也未必听……他办案，一办一个准，说赢就赢，说输就输，当然，尽管知道是输，他也为办当事人竭尽全力，在西方，他已形成他的职业操守，正是这一条，大家都很敬重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怀疑你……不过，这个年代，谁不是有一分成绩就吹个十分，尤其是政界，一分政绩没准就说个一百分，谦虚则是无能，吹牛反而成了本事，不会宣扬自己的才干的，更是十足的傻瓜，不是有句话么，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所以，他认为你关于走出光环的解释太软弱无力，是心虚的表现，对不向我提起《老圃》，则认为更不正常……他当然是有眼不的，但不保有一次看走眼，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过，这件事，你得认真对待，舆论界看来是不把你搞个身败名裂不罢休的，他们可以把明星吸毒当花边新闻，甚至说成是一种个性的张扬，却不会轻易放过真正的艺术家，现实就这么残酷……我在这一行，已见得多了，所以才这么担心。”
白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本来，早先他已问过一句“你相信么？”可现在，他已经忘了要问，或者是觉得问也是多余--这么长的一番表白，似乎有一个潜台词--也许又是多心了，可这个时候谁也难免不多心--那便是说我努力要相信你，可你还是得给我一个起码的证据！
他无法忍受这种潜台词，终于一声不响，大步走了。
朵儿急了，追了叫了几声：“白村，你怎么啦？”
也许，直到这个时候，白村才感到一种镂心的凄独，空前的孤立无援，已是不惑之年，竟来了个大惑，这世界，居然可以这么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么？传媒绝对是一边倒，网上也一样，没有任何不同的声音，顶多则是说，白村是有天分的，他用不着《老圃》来扬名，何苦来哉--看上去是同情与怜悯，可却分明也认定，《老圃》非他所作，他骗了社会十多年二十年，这种“不同声音”，更是无形中予以了一种公认……宿舍里的电脑其实没坏，拍打几下，便恢复了正常，可这更添加了烦恼，不如它坏了的好。网上的贴子，用语有多刻薄、多挖苦、多恶毒，是他这辈子第二次所遇到的。可尽管在第一次，“文革”中，哪怕是“不杀白村不足以平民愤”的大标语，也没叫他如此感到悲凉与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