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城在他的梦幻中曾经是那么亲切，像偶然之间忆起童年时期的一位伙伴。那令人感动的亲切是彻头彻尾的，连同那卵石街道两边的柴草和尘土，甚至背巷子里的一堆垃圾。这就像某一位童年时小伙伴时常拖在唇上的鼻涕，除了有趣，并不令人感到有什么不好。秋季的日子里，连阴雨一天接着一天下，街上积满了水，开始变得泥泞不堪。人们踩着泥泞走来走去，每一张脸上却仍然挂着微笑。我们小孩子赤着脚在泥水中嬉戏，把泥珠溅得满身、满脸，然后再兴致勃勃地躲幵大人们的愠怒，在河沟里流淌着的雨水中把手脚洗得苍白。记忆中的一切都令人觉得快活，包括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心中总悬着暖融融的太阳。孩子心中的太阳是不落的，像外婆一样日夜守护着他们。几十年过后，天上照例下着雨，水泥砖块铺着的人行道铁硬冰冷。沿着街道一直朝南走去。走出好远好远了，街道仍在不厌其烦地延续着。抬头望望远处，天空被无穷无尽的乌云遮盖着，雨丝像万缕愁思，无休止地飘洒下来，带着凄婉苦涩。几十年后，雨季里来到这座小城时，再也看不到心中的太阳，找不到那种暖融融的感觉了。迎面遇到的每一张脸，都是那样的陌生，像天空的云一般阴沉着。人们穿着奇形怪状的雨衣，打着五颜六色的伞，匆匆忙忙地赶路，像是去赶火车一样。前面不远处，便是新建的火车站。青白马赛克镶着墙壁的建筑物，在雨雾中像一座冰雕，叫人觉得有些既不可靠，又不真实。他就这样茫然若失地在雨中行走着，任雨水把衣服和皮鞋打湿。原先那些高大的白杨树和低矮的瓦屋统统不见了。长着庄稼和蔬菜的田野千篇一律地耸立着高楼，像一堆堆的欲念刺眼地堆积在那里。街心里流淌着的不是清清的雨水，而是各式各样的机动车辆。每一辆车的屁股后面都不客气、不示弱地吐着黑烟。于是顺着街道便有一条永不消失的灰色的烟带和芜杂的噪声混合在那里。这奇特的物质，使车里面坐着的每一个人都变得性情暴躁。每一双眼睛都闪着焦虑凶冷的蓝光，像燃烧着的液化气一样，令人恐怖不安。
在一座大楼门厅光洁的水磨石地板上，坐着一个双腿残疾的人。他正聚精会神地用那种早先五元钱便可买回一只的娱乐琴弹奏着一支曲子。这琴声对于匆忙进出购物的人们仿佛并不存在，但却吸引了他这位漫无目的在雨中行走的人。他停下来。倾听着那支熟悉的曲子，心中默唱着歌词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髙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旋律由欢快突然变得凄婉悲恻，他感到正像在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这时，有人冷漠地把一枚一角的硬币投入琴手面前大张着的琴盒中，那叮当的声响，像惊雷一样令弹琴人的手颤栗起来，琴弦发出的旋律顿时失了方才的纯真和痴情。他的心随之发出一阵哆嗦。歌声再起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别一种腔调，”……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那声嘶力竭的叫喊，在他走出好远好远之后，仍然死缠着他不放。
整个白天，他都在雨中行走，寻觅着那种失去的感觉。他很失望，也很痛苦，好在并不绝望。到了最后，他甚至只盼遇到一个哪怕已叫不起名字的熟人，也就不虚此行。这个愿望很快实现。有两个童年的小猴伴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虽然已经变得很老，也提早发胖，但总算还能勉强辨认出来。他从他们的突然涌起惊喜的脸上，看出了自己面貌的变化。他们两位开着一家商店，贩卖防盗门、防盗锁之类的商品。生意虽然很萧条。俩人也许正呆坐无聊，偶然遇到他，显出格外的欣喜。这次街头遇故人，使大家都很高兴。两位把他迎进门，请他坐下来喝茶叙旧。话题很快转到一些熟人的命运和下落。他才知道不少人已经步入黄泉路。伤感的情绪涌起在大家心头。想到这次偶然相逢，也许是一种和过去记忆的永诀，心中便不胜惆怅。无论如何，在分手的时候，大家还是按照时尚相互交换了名片。至于这种交换究竟意味着什么，大概谁也没认真去想。与其说是保持联络的手段，不如说是互送纪念的信物，尽杠很廉价，毕竟也算是一种馈赠，在人欲横流的海洋中，怀里时常揣着几张并无利益关系的熟人馈赠的名片，也许会淡化孤独的感觉。
第二天，当他睁开眼睛，旅馆窗外的天空仍然阴沉着。雨也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歇息了一阵，眼下又落下来了。他的心情便同昨日一样的沉重起来。再也无心在这里呆滞下去了。他突然决定离开，冒雨离开。却又不知该到哪里去。像一个百无聊赖的闲人站在十字街头，茫然彷徨了好一阵，才随便照着一个方向走去。那种茫然的动机，只有流浪汉才具备。他背着简单的行装朝前走去，像一个真正的流浪汉那样。当他走过昨天那座大楼时，又听到了那个残疾人的琴声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他走出老远了，又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心想，这座变得已经十分陌生的小城，仍然有一种扯不断的恋情存在着。流浪的人走得再远，总也能感觉到一种隐约的牵挂。想到此，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衣袋，那里面躺着的是两张名片。“难道这座小城除了死去的人，就只留下商人和流浪汉了吗？”这个古怪的念头，使他打了个寒战，一抬头，眼前冰雕般的火车站仿佛正在晨雨中消融着。他突然改变了乘坐火车离去的主意，决定徒步远行。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在这雨雾迷茫的世界里，只隐约觉得应当走得远些，再远些，因为过去那种令人快乐的感觉已经飘逝得很远，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