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小传
这个人，当时在我们那座小县城里，在我们那一群孩子的心目中，是一个罕见的英雄。第一次见到他，他穿着一身特大号的草绿色军装，腰里紧紧地扎着一条武装带，浓眉大眼，赤红方脸，挺胸昂首地坐在一辆敞篷北京吉普车的前排。那异常魁梧的身体与他旁边块头本来也不算小的司机相比，简直就像一只大熊猫的身边蹲了一只普通的猫。在那之前，我们几乎还没有见过像他那样胖的人。每月供给4两菜油和27斤半口粮，仅能勉强温饱的市民们，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他那样的富态。他显然天生着一副大“官”的派头，当车子停了，瞧他跳下来，举止从容，威风凛凛，走起路来迈着古装戏里官老爷们那样的方步，站下来时，就挺着肚子，将蒲扇一样的双手半攥着拳放在腰间，看人，总是居高临下，斜视过来，目光冷漠而严厉，使你不寒而栗。普通的“红袖标”在他的臂膀上显得太小，他便把缝线拆了，展开来像少先队员们戴“一道杠”的袖标那样别在左臂上。五四式手枪的扳机孔，在粗壮的食指面前，直径也显得过小，只能勉强塞入一个指尖，他只好就这么凑合握着枪，本想提在子里助助威风，远看倒像握着一只小麻雀，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后来听大人们说，他姓马，外号叫马胖子，早先是县屠宰厂肉库搬运工。原本也很痩，凭着吃三样东西：牛鞭子、羊卵子和猪尿泡发了福。这三样东西，过去厂里都是丢了喂狗的，他便偷偷拣了回来，泡酒喝。居然是大补之物，不几年功夫，就把他像吹气球一样，给吹了起来，成了全县首屈一指的胖子。“文革”一开始，他参加造反组织，单凭那一副超人的体。态，便荣任县城“城防司令”。那次乘吉普车，据说便是亲自检查城区防务。别的武斗队员见了他，大都点头哈腰，这就更显出了马司令的威风。
我家当时住在新市场铁匠巷。北边的窗户可以望见守城武斗队的一个机枪阵地。为了安全，母亲在窗上钉了一条沙毡。屋里大白天都黑咕隆咚，我们几个孩子便老想扒开沙毡往外看。就在马司令检查完城区防务后不几天，被赶出城的那一派来攻城。攻击的重点目标就是我家能望得见的机枪阵地那一带。外面枪声乱作一团，我们起初吓得爬在炕上不敢起来。时间一久，就有些麻痹，便偷偷从沙毡缝隙里朝外张望。看见一个大胖子，手里提着手枪，头上戴着钢盔，爬在一挺重机枪的旁边大喊大叫，由于声音颤抖也听不很清。大意是“加强火力”之类的话。但光见他握着手枪挥胳膊，戴着钢盔的头部始终没有抬起来过。他也许总以为自己隐蔽得很安全，其实整个肥胖的身体，除头和屁股之外，全暴露在外面。奇怪的是，他这么“闭目塞听”地指挥了一上午，竟然没有挨一枪，可见胖子是有福之人。到下午，枪声渐渐稀落下来。不久传来消息说对方撤了。这才见马司令由阵地的掩体中直起腰来，恢复了往日昂首挺胸的威风。他开始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指手画脚，要大家打扫战场，抢修工事，以防对方夜袭。显出很懂军事指挥的样子。
也许有马司令的指挥，对方先后数次攻城，都未能攻下，直到武斗停止，县城始终在他们“联总”手中。在此期间，时常可以见到马司令全副武装，乘坐那辆敞篷北京吉普在城内大街小巷检查防务。威风始终不减。我们小孩子，对于他的那副气派，很有几分敬仰，特别对他手里时常提着的五四式手枪，大为羡慕。一时间，孩子们纷纷用木头模仿着削制那种手枪。削成大样，又用刻刀精雕细刻出每个细部，然后用墨汁涂成黑的，远远看着竟和马司令的那支一模一样。于是提着假枪，学着马司令走路、说话的神气，也成了我们调皮孩子的时尚。可见“马司令”这个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可惜好景不长，武斗结束了，实行了“革命大联合”。马司令的城防司令部解散了。吉普车也上缴了。武装带和手枪从此也不再见。只是还时不时地看到“马司令”在街上闲转。往往会在卖烧鸡的摊子前坐在小凳子上，一口气啃它七八条鸡大腿。我们小虎子们便围着看他吃。他也不反感，旁若无人一样地尽杠吃。一条肥大的鸡腿到他手里，就像蚂蚱腿一样显小。三五口下去，手里就只剩一根细细的骨头了。他吃饱了，便用包鸡腿的油纸胡乱地擦擦嘴和手，由怀里掏出大皮钱包，用手指夹一张十元钱往卖烧鸡老头儿面前一丢，说不用找了。“便起身慢慢地离开。小手指不停地伸进嘴里挑着牙缝里的残肉，腰便深深地弯着，显出情绪很低落的样子。
不多日子，就风传马胖子被抓起来了。又过了一些日子。南操场召开万人公判大会。被判刑的人中就有马胖子。他被五花大绑着，立在犯人中间。虽然低了头，还是如同鹤立鸡群一样，人高马大，引人注目。判词中说他是”破坏尸体罪说他在武斗中曾多次将对立派武斗人员的尸体破腹取心下酒等等，于是他被判刑五年。人们十分惊讶地议论了一阵。
前几年回家乡，有一次在街上意外地碰上了马胖子。当时他骑着一辆很破旧的自行车，在路边慢慢地行驶。当年的大背头已经花白且稀稀落落。人至少瘦下去两三圈，走在街上丝毫也显不出胖了。脸上的赤红已褪尽，皮肉松松垮垮地垂下来，随着车轮的颠簸而凄凉地抖动着。他目光滞呆、神情木讷，完全失去了当年的威风。看着很觉得可怜。在这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儿身上，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马司令的影子。我们儿时心中的“英雄人物”，也早就烟消云散，如同一个荒诞的恶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