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过水上游廊,穿过一层紫藤花障月洞门,则见翠竹环生,烟柳周垂,院中平坦宽豁,花木相映成趣,一泓清流从繁花深处蜿蜒泻于石隙之下,前方一带桶瓦泥鳅脊楼舍,遮映于数株银杏中,石阶下雨花石漫成甬路,绵延向外,后院墙下开一脉小泉,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流出,汇入西南莲池中。
一带草白玉筑就的九曲桥蜿蜒池上,宛如玉带浮水,寄雄奇于绝伦之里,寓隽秀于精巧之间,池内莲花吐珠,水草如丝,藤萝蟠结,又有鱼翔浅底,沙鸥锦鳞,水波鱼动微风起,一池荷蕊满园香,直为一处幽静雅院。
随众过桥踏阶,即行至辉煌楼舍前,则见一扇墨绿门扉前阻,队首家丁以手扣门,门内随之抛出一道不徐不疾的清朗男音,“进来!”
领头家丁推门而入,退守门框两旁,端水家丁则有序入内。
正厅不若大富之家绘金描彩,镶金砌玉,反倒是清雅简洁,门栏窗框皆是精雕花鸟,并无朱粉漆饰,一色光整白墙,雕窗以七色纱糊就,满室彩绫轻覆,贮书设鼎,供花设瓶,壁上抠有形状各异的槽子,内置琴剑古董之属,两只青铜貔貅香鼎各雄踞屋角一方,口吐香雾,一望即可知来历非凡,对门柱上垂挂一副朱砂楹联,又兼壁上数幅知名丹青画卷,颇有门第书香之意。
临窗松木案上立有一道青花瓷瓶,内置几束木槿花枝,风惹奇香粉蕊轻。
正自感慨惊叹之际,眸光流转间,右侧水晶珠帘飘扬后,一扇绘有三泉映月墨韵的屏风朦胧入眼,一道身影正斜斜摇曳在屏风上。
这一眼,恰似炸雷当头劈下,瞬睒震醒了我满脑迷茫!
难怪说跟着他们能找到少庄主,难怪要端水盆,原来,竟然,少庄主在沐浴!
家丁们自面前陆续而过,屏风后即有隐隐水声流转,独我茫然无措地怔在原处,直至一家丁推肘提醒,“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蓦然惊醒之下,我只得硬着头皮随众而去,由屏风后绕出,即见一个赤身的男子端坐盛水浴桶中,宣墨一样的长发倾散在玉石也似的白皙肌肤上,滴滴水珠顺着他背部的完美轮廓下滑,溶入漂满琼花的水面上。
一个背影都这么帅了,更何况是人呢?!
我当即偏开头,觑定七色纱窗上浮动的银杏叶影,不意窥睹其身。
神啊,原谅我吧,我不知道这水是用来洗澡的,但愿太湖的水够干净,虽然有些蝌蚪、浮萍和灰尘,或许还会有血吸虫,但应也无碍。
紧张兮兮地立定浴桶后,我凝瞩不转地盯着窗棂上的夜莺泣露雕纹,捧着水盆随手一翻,哗啦啦一阵空灵泻响,一盆湖水已尽数倒入桶中。
甫得开释之机,我转身撒腿便撤,却被身后突如其来的怒吼扯住了身形……
“站住!”
忽觉左臂被人突然擒住,我顿时惊竖了一身汗毛,捧着水盆呆立当场,直视前阻的屏风,回得战战兢兢,“少、少庄主,有、有何吩咐?”
“你弄来的水怎么这么脏?!”
罗尘未染的清音自身后袭入,裹挟着冰轮初升的冷冽神韵,让人心生悚然。
“我,我……少庄主息怒,小人立刻去给少庄主弄干净的水来。”
“不用了,其他人出去,你留下!”
身后男子眼语颐指,一行家丁即恭谨有序退出,紧随门扉关响的钝音乍起于旷室之中,隔绝了外间的花天锦地,屋内陷入一片阴暗之中。
我奋力挣扎欲逃,岂料那擒住左臂的手竟似铁箍一般,钳制得我全无反抗之力,分明身处销金融玉的盛夏,我却觉如置冰窖般寒冷彻骨。
但闻身后水声骤起,他霍然起身正对,伴随着语声冰洌,却带出击玉敲金之音,在沉寂若死的屋内回响,“你好大胆子,竟敢戏弄本少主!”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一径俯仰唯唯,实则不以为然,暗想这所谓少主怎般是如此心眼如缝。
“还敢狡辩!”
我被身后的怒斥骇得一阵哆嗦,犹不甘示弱地竭力挣扎,殊不料一股大力骤然袭上左臂,将我的身子猛地翻了过去,着实惊了我个手足无措,一时间方寸尽乱,在不得已面面相对的前一刻,索性闭上双眼,非礼勿视!
但觉臂上的手一凝,他当即化成了一尊石雕,只作了无言的怔愣。
窗外的蝉鸣越发凄切,惹得檐下的风铃也叮当飘响起来,惊碎了这一方残梦。
我只觉一股无法忽视的逼仄迫面而来,灌入每一寸肌肤之中,不由忐忑惶然地向后挪移,风铃清响滴落进耳根,一声声恍若死亡的倒计时。
他力气如此之大,足见武功在我之上,若是他心情不佳,一掌把我给拍死了,我连遗言都不及写就上西天了,那我死得多冤枉啊我!
一步,两步,三步……
正自弄影团风间,臂上又袭入一股强势力道,我被蓦然拽上前去,猝不及防地磕上浴桶,怀中水盆惊不防滑落在地,我已与他近在咫尺!
我登时骇破了一身胆,怎奈无法从他掌控中挣脱,却觉下颌被一根玉指钳住,身不由已地抬头迎上他的视线,迎面传来似惊似疑的低语……
“是你?”
此言若空谷跫音平地起,瞬息僵化了我半边身,只觉冥冥之中,仿似有同样的只言片语埋藏在脑海深处,竟与苏州萍水相逢的冷酷少年若出一轨……
是他!
难怪我总觉接近他便如接近死亡,他便是那如死神般冷酷的少年!
听闻连云山庄少主名为冷流云,于他倒真是名副其实,寒冷不近人情!
挥去朝蕣即逝的讶然,我即刻狠狠挺直腰板,单掌将他的手劈了开去,犹自闭目弗敢正视,轻颦一双纤月黛螺,“你就是少庄主?”
忽觉头上束缚尽除,竟是被他掀去了布帽,一头及腰青丝逶迤而下,他言下之意越发冰冷,“你究竟是谁?潜入连云山庄有何目的?”
“你有病啊,没事动我头发干嘛,不知道头可断发型不可乱吗?!”
我不豫地回言相斥,竭力掰开他紧攥我右腕的手指,却又强作笑颜悻悻道,“那个,你可不可以先穿衣服?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一语未终,我但觉咽喉一紧,却是被他牢牢扼在了指间,迎面逼迫的话语若落霜压顶般慑人,“你若不敢睁眼看我,我便杀了你!”
窒息般的难受感自喉间传来,我不得已抬眸锁定他的冰瞳,愤然声咽气堵,郁气难消,“你爹有东西托我交给你,你穿好衣服了给你看!”
“我爹?”他剑眉间挑起几桩疑窦,冰寒的目光仿似覆上了一层朦胧的薄雾,透过我怔然的双眸,投向了未知的远方,若有一段恍惚徘徊不散。
我不由为之怔住,愣愣地观觑着他,不知在那轻雾氤氲的深处,蕴藏着怎样的爱恨情仇,不觉念及冷老庄主的惨死,更是伤心脉脉难诉。
此时斗室之间,他近在眉睫地立于我面前,墨染般的黑发不羁地倾泻在冰肌上,浓密的眼睫垂挂着莹润欲滴的水珠,映得那冰颜越见绝俗。
静谧一点点透进窗,被时间无情地埋葬,惟有莲香细细萦绕两人身侧。
怔对了半景有余,他方始无言收手,又换上了不变的冷冽,“你先出去!”
不屑地撇了撇嘴,我一把夺过布帽,转身步入正厅,随意依坐于紫檀木案旁,捻一块桂花糕入口,持一盏杏仁酪浅啜,闲听窗外一递一声啼红杜宇,淡看画檐间一上一下斗巧蜘蛛,纵心有一江幽怨,又诉与谁人听。
有什么好神气的,不就是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么,整天摆着一副臭脸,像所有人都欠他钱一样,等交完天书后,最好再也不要见到他!
这份短晷的舒暇,转瞬被一股森寒之气驱散殆尽,蓝白镶套的长袍自屏风后飘萧而至,少年已立足我身侧,不换的冷言冷语,“东西拿来!”
我对他无处不充斥命令的口吻极为不悦,探囊取出两道卷轴与一封信笺,霍然拍案而起,震得壶仰茶翻,满盘糕点亦在这一拍之下粉身碎骨!
直面他无动于衷之态,我将满腔愤懑付诸言表,“这是两卷破晓天书,一卷是你爹让我交给你的,一卷是我找到的,你无需过问!你爹要你接任庄主之位,其他交代的事你自己看信!不用言谢,就此告辞,后会无期!”
此番酣畅淋漓道毕,我浏漓甩身而去,将幸存的最后一块桂花糕抛入口中,细味其中种种香甜,惬意拍手拂去指间残末,只觉身心如释重负。
尚未待我踏离五步,却被身后追袭而至的诡冷柄令,活生生拖住了脚步……
“站住!我没说让你走!”
我一惊下急火攻心,未遑咽下的糕点碎末哽在喉间,呛得我连连喷嚏不绝,不易抚胸缓气之下,百般无奈地回身,“兄弟,你还要怎样?”
他甩袍就坐案边,露出腰间的一挂饕餮环佩,信手拾起案上的天书与信笺,深瞳中却是狐疑不减,“我怎么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
“你爹的字迹你总该认识吧,信上署名还会有假不成?”
飘逸的雪白长袖轻风般拂过案面,他自垂散的黑发中抬首返顾,清俊眉目中一派冷漠轻蔑,“信虽不假,难保天书不是你伪造来骗我的,我要看过信后才能确认,如果你敢用假的天书来骗我,我定叫你身首异处!”
我一时欲哭无泪,却只得付之无可奈何,遂折回案边就坐,百无聊奈地把玩着鎏银瑞兽香炉,觑着袅袅香雾殊形幻变,视对面少年于虚空无物。
他将卷轴纳入怀中,展信凝眸细看,任由墨发蜿蜒落在肩头。
正自无所事事间,忽见一道银光迎面跃来,我惊醒下若弹竹般陡然后翻,轻忽落定屏风前,抬目却见少年提剑而立,满头黑发舞成一洒泼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