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沉似水,一双黑眸凝定在我脸上,似要从中寻出一丝惧色,剑尖由我颈处逐分下移,霜花剑上雕镂一缕孤韧,恍若连那树梢柔雪都要被惊碎。
然而,寒芒潋滟的剑尖,却在我右胸前戛然而止!
只见他冷目斜眄周围的黑衣人,声冷言横,“都转过身去,谁也不许看!”
众人弗敢来触逆于他,依言背过身去,徒留二人静默相对的目光。
我依然无动于衷,却分明从他眼中读出了微妙的动摇,手中剑却是不曾犹豫,剑锋过处,轻轻划开了我胸前的衣带,雪蓝的轻衫柔柔散开。
我笑对他森寒的容色,被缚身后的双手暗动,打开扣在右腕上的空心银镯,从中抽出一根钢丝,找准锁链上的扣锁,对着锁孔开解起来。
剑尖再度晃动,挑开了第二层衣衫,就在此际,缚手的锁链应声而开!
我眉间一敛,抓住锁链一端,禁锢的锁链刹那间化作战斗的利器,甩成一条凶猛的游蛇,但闻“叮”地一声清响,竟将长剑撞飞开去!
与此同时,我一步洛神凌波,飞旋着掠至他身后,舞出的锁链一收,稳落于左手之中,双手各持一端,竟牢牢环住了赵凌寒的脖颈!
此举一气呵成,着实叫人防不胜防,赵凌寒措手不及,茫然间被我瞬息制住,周围黑衣人惊觉回身,却在见状之际怔在当下,不敢轻举妄动。
此番形势逆转,发之疾、收之快,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料峭的寒风穿过身畔,拂得满林枝叶婆娑,在众人心底载下沉沉的阴影。
因适才出于情急,我虽左腕已脱离束缚,但右腕尚未及开锁,眼下仍被锁在链中,是以只得就此挟持赵凌寒,无从深思熟虑,但图见机行事。
我环视一遭黑衣人,微微扬唇,“赵公子,得罪了,我也是迫不得已。”
迥异于众人的焦忧,赵凌寒却是殊无异色,言辞间带着轻狂的冷嘲,“林飘飞,我承认我小看了你,但你若要从我手中逃掉,痴心妄想!”
“那可不一定。”我渊色置之,因四顾无出路,遂紧了紧手中锁链,厉色扫向众人,“若不想你们少主出事,都给我退开!”
“你们谁敢?!”怒吼而出的却是赵凌寒,只见他冷扫全场,竟浑不顾自身安危,宣泄似的雷嗔电怒,“都给我上,无论如何也要擒住她!”
众黑衣人登时面面相觑,进退维谷,一时竟全无方寸可言。
赵凌寒倨傲偏执,断不会受我威胁,但他的手下俱由赵丞相派出,若是他出了事,赵丞相却不会放过他们,因而他们必要护得少主安全。
果中其料,众人踌躇了半景,终是不约而同地纷纷退开,直气煞了赵凌寒。
甚是逞意眼前的状况,我挟持着赵凌寒向后徐徐退去,毫不松懈地窥视着周围动静,一面心下暗自盘算,渊思寂虑,欲就此脱离黑衣人的围困。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便在我计将得逞之时,却有一股凌厉已极的杀气,迅疾无匹地向我背后袭来!
那人偷袭不带半点声息,可料轻功不凡,倒与昨夜绑架我的人如出一辙。
我背后空门大开,双手持着锁链,无从抽手应付,情急下霍然转过身子,将赵凌寒挡在身前,只见一道剑光若流霜飞电,迎面破空而来!
来人始料不及,惊觉下长剑一抖,瞬间偏离了方向,同时身形在空中急转,轻忽落定一旁,卷下一地斑驳的残雪清辉。
虽偷袭未遂,但经此一变,黑衣人随之群起而攻,排山倒海般四方来袭!
我尚未稳住身子,又无从腾出手来,面对满目刀光剑影,只得一壁躲闪,一壁以足应战,将攻袭之人接连踢飞开去,一时间手忙脚乱。
我终是应接不暇,虽安然脱身的计划泡汤,但亦未至穷途末路之境,若能应付得一时半刻,但凭绝世轻功,或许能侥幸从围困中逃脱。
忖罢,我当即推开赵凌寒,右手抓住锁链一端,以链作鞭,对着四面攻袭绵绵挥挡起来,甩出一片片清锐的铮鸣,竟让满林剑影无从近身!
然此番相抗勉强过甚,我本身虚体弱,又兼之牵动旧伤,浑身已痛不堪忍,颊边虚汗涔生,体力逐渐不支,黑衣人却前仆后继,让我无处可逃!
我不由得暗暗苦笑,从封神陵逃出后带着遍体鳞伤,又在短短一日内多番勉强激战,身子会被摧残成何样尚未知晓,更勿论痊愈了。
仿佛应证此念,当锁链再度挥出,一道人影疾电掠至,我即觉手下一滞,锁链竟就此凝在半空,循目望去,却是被赵凌寒攥住了另一端!
唯一的武器被人控住,而我右腕尚被锁住,全然脱不开身,周围黑衣人复起围攻过来,对面的赵凌寒猛力一拉锁链,同时右手运剑,我不由自主地被踉跄拽向前去,只见那长剑在半空流光幻影,竟对准了我胸口心脏所在!
这一击出之决然,完全让我逃无可逃,瞬间惊煞了我苍白的面孔!
就在我认命受死之际,天外凭空落下一道闪电,不偏不倚地砸在两人之间,竟将围攻众人震飞开去,紧随一声脆响,粗长的锁链竟被从中切断!
我被余势拽得一个趔趄,眼见着便要向前栽倒,却忽觉身子一轻,竟被一缕柔和的流风卷住,身不由己地抛飞空中,落入一双柔臂之中。
我已全无反应之力,茫然抬首顾盼,却见冰寒的天光下,勾勒出秀美的下颌轮廓,柔润的薄唇,以及,掩住半面的玉色凤凰面具。
他静静地抱着我,遗世独立于云杉顶端,一袭玉色长袍随风而扬,阳煦山立,犹若惊鸿,遍身风华纤尘不染,渊清玉絜,恰似谪仙离碧霄。
那面具掩映下的绝世容光,远非美玉之所能及,满林耀眼天光都为之黯然。
淡淡扫过脚下众人,他俯首觑定我,如水青丝在颊边起落,却掩不住唇瓣清柔的笑华,醉了梦里千秋色,“丫头,让你受苦了。”
久违的音色,久违的呼唤,恰如一缕清流潜入耳鼓,袅袅浸润了荒芜的心田。
恍若不敢置信一般,我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探上眼前似真似幻的俊颜,只觉疑身处梦,恍惚轻喃,“沧……澜……”
他唇色微开,有香迎面,“怎么,才几个月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霎时间,所有的坚强隐忍都崩溃无影,多日来的委屈苦楚,亦因他的降临而决堤奔涌,化作了源源不息的泪泉,倾流而下,凋零一地心伤。
即便我多番拒绝他,而今却觉眼前的面孔无比亲切,在这绝望无助之际带给我莫大安慰,纵使我从不在人前示弱,此刻却再也无法维持一贯伪装的坚强,只想将一切交给他,肆无忌惮地在他怀中哭泣,一舒满腔苦楚。
修美的玉指抬起又落下,拂去我面上纵横的泪影,他凝着我,眸里一江春水,消融了世间繁花似锦,“这可不像你哦,不要哭,没事了。”
温暖的话语浸入心扉,我却一发不可收拾,悲喜交加,零泪如丝。
他徒付之无可奈何,转而睇向脚下怔愣的众人,唇角依是清柔的淡笑,却已氤染不到眸底,“这么欺负我的小巫女,理应让你们受到惩罚,但她不想再留在这里,我要立刻带她离开,你们该庆幸捡回了一条命。”
言罢,周围凭空扬起一圈圈玉色法阵,道道交织旋转,将二人环护其中,流转的光芒愈来愈盛,满目的霜林都在此光华中化为虚无。
“丫头,睡吧,醒来后一切都会好的……”
耳畔依约飘来他柔若棉絮的低语,听来却似纶音佛语一般,让人无法抗拒。
在他温润的低语中,紧绷多日的精神终于垮了下来,顿时困乏交涌而上,我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恍惚间已昏然入梦。
朦胧中若置身一场悠长的幻梦,梦里飘散着指不胜偻的流离光片,如同破碎成千万片的残镜,每一片中俱是栩栩如生的画面,录尽了生活点滴,大家的音容笑貌,演绎着往昔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清晰宛如就在昨日。
然而待要伸手触碰,记忆的碎片却又在瞬间离散,尽化沉香浮烟……
过往的梦,再无从寻觅……
梦里不知时光辗转,冥冥中似有一片柔暖拂面而过,将飘零的梦境冉冉挥散。
恍然睁开双目,随月光映眼的,乃是一双秋水含烟的杏眸,恍若氤氲着濛濛水雾一般,迷离朦胧,那美如梦幻的俊颜,连月色都相形见绌。
纤白的玉手在月下抬起,指尖挽一滴莹润的清露,他俯视着我,清眸里散不开茫茫迷雾,“梦见什么了,怎么会在梦里流泪?”
观觑着他指尖的泪珠,我恍然转醒,方觉已是漏下四鼓,月破轻云眠未久,自己正躺在沧澜怀中,一处无人雅庭的屋顶之上,却无法辨出外界乾坤。
庭中腊梅吐蕊,忍冬满墙,轻寒约住余芳,中央盘踞着一汪白石围砌的小池,东南缺口,清流如晶帘一般奔入,在月下婉转泻成一段流觞。
本是寒冬霜月,然而此刻躺在他怀中,我却丝毫不觉寒冷。
七灵蝶静静地栖息在我胸前,透明的薄翼流光溢彩,如似一种无言的关怀。
倚重楼,静听沉沉更漏,我摊手承载一泓月光,一袭暗香水衣,千缕情思何寄,“我梦见了很多人,很多事,可是却无法触及它们……”
他轻轻握住我莹白的柔荑,烟雾缭绕的眸里,若有笑流蜿蜒,“即使那些人、那些事,都已成过往,但至少,我还在你面前,这不是梦。”
我怔然,不料,这世上竟仍有人,视我如初,此心不换……
一时之间,数不尽的柔绪绵绵袭上心头,催泪欲下,我只觉如骨鲠在喉,难以言表,哽咽了半景,方能勉强嗫嚅道,“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