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绒被一角,玉纤柔荑淡弄帘钩,垂眸浅斟低酌,心底一番天人交战,终将银牙一咬,弃褥而起,“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我右足甫抬,即觉身形一凝,被腕间袭来的一股力道陡然止住了去势,回首映入一双幽若寒星的眼眸,“算了,我睡地上,你不用去。”
窗外梧桐轻低语,晶帘隔破月中痕,我侧躺在绵软锦榻上,望着外间地上那隐于被褥中的身影,心内越发生出愧疚,辗转反侧久难眠。
“喂,冷流云,你睡了吗?”
“没有。”
我无措地对着食指,撇嘴嗫嚅低喃,“你、你到床上来睡吧。”
“不怕我占你便宜?”
洌泉般飒透的嗓音,伴着珠帘清响潜夜而至,竟依约带了一丝半缕的优笑。
“我、我不怕,你这个自大爱面子又冷酷的人是不屑占我便宜的,什么毁我名声的话就别提了,反正只是单纯的睡觉,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可是你要我过去的。”
他提了锦衾而来,自行在外侧躺下就寝,我侧身缩向最里侧,将浑身都紧裹在绒被中,睇观着月色氤染的葱绿双绣奇葩异草的纱帐,心内始终惴惴难安,直至背后舒缓的呼吸在沉夜中苒苒散逸,方能安心落意沉眠入梦。
翠被晓寒轻,宝篆沉烟袅,飞絮静锁几多帘外事。
更深夜静之时,纱帐中一声闷击打破了满室安逸,随生一道隐忍的痛呼。
寒冰皓月般的双眸在夜色中睁开,少年垂眼疑惑睇去,只见身畔少女一臂横置胸前,半腿搭于他腿上,呈标准“大”形安之若怡地仰躺着。
真相一目了然,那击在胸前惊醒他的罪魁祸首,便是少女不安分的手。
再观身畔少女,一把青丝拖于枕畔,月辉盈盈倾泻在恬静睡颜上,越映得肌肤如玉似婴,恰若盛在梨花盏中的芙蓉清露,清莹得如要消逝。
少年清平的心境撩起一丝微波,寒亮星目中闪过狡黠,遂谨慎摆正少女的身姿,侧身抱住纤柔玉体,埋首于少女颈边,绵绵的柔情丝绕心头。
当初求她帮忙寻找破晓天书,不过是想与她在一起的借口,他宁愿永远都不要找到,那样便可永不分离。
今后,只要她相伴,他别无所求。
沉醉于少女淡雅的馨香,冰霜俊容上,一泓纯粹的绝美笑痕,有如万千明澈的冰凌花绽放于暗夜中,充盈旖旎幻梦的星眸悄然阖上,潜梦无痕。
迥异于大明宫的惊心动魄,千里之外的圣天岛,依是一如既往的寂寥。
月练如雪似霜,携着数片绯红似火的枫叶,自半掩的彩绘纱窗穿梭泻入。
檀台灯花伴晓霜剔透,映照出案上一幅水墨彩卷,细腻笔锋勾勒出一个绝美出尘的白衣少女,魂牵梦萦的如风笑颜,恍如隔世几度秋。
一只白璧无瑕的玉手,眷恋地抚摸着画上少女的轮廓,攒花染出几痕霜。
案前埋首伏跪一人,浑身带着轻微的颤抖,分毫不敢惊扰案后静坐的男子。
半霎踯躅过,苏游影自三千流瀑中抬首,无喜无悲地睇向那人,幽邃深不见底的凤眸,似要将周围微光都吸纳进去,“还没找到左护法吗?”
黑衣弟子叩首频频有声,颤若风中残烛,“回、回禀教主,自从一个月前左护法离开,便如在人间蒸发了般,我教大派人手都寻不到踪影……”
“咔嚓”一声脆响骤起,苏游影手中毫翰一断为二,一道流星划破满室昏暗,断笔竟斜斜插在那人指缝间,泰半没地深入,惟余笔尾轻颤不殊!
“再给我去找,找不到人不要来见我,不能就这么饶了她!”
“是!”黑衣弟子连滚带爬地狼狈窜出,被门外夜色吞噬了踪迹。
玉烛滴干风里泪,苏游影修手支额,微现疲惫,思绪随风纷飞无影。
忽而一阵跫音自门外阶下蔓延而至,紧随一名弟子步入广室,在案前单膝跪下,“禀教主,您一直吩咐要找的人,眼下已有了线索。”
“什么?”苏游影霍然起身,眸中烈焰几乎烧灿夜色,“他在哪里?!”
“西域鄯善国。”
挥手屏退弟子,苏游影临窗独立旧风吹断肠,任月华辉映在邪魅如画的俊靥上,黑袍不堪花零落,一襟一袖,惆怅难着,谁解心中思悠悠。
五年了,终于找到了,从小失散的弟弟……
多年杳无音讯,他还以为身患怪病的胞弟已不在人世,却一直不肯放弃寻找,如今总算不负所望,又有什么比得知他尚在人间更令人欣慰?
忆及胞弟幼时体弱多病,饱受欺凌,自己却未尽兄长职责,不免愧疚难禁。
若能将他亲自寻回,必将好好呵护一生,让他安享天年。
飞儿……她如今在京城可好?
分别的这些天,他无时不在思念她,多少次想飞到她身边,以解相思之苦。
此去西域一行,不久便能再次与她重逢,但愿她安然无恙……
梦里繁花千百墓,欲辗转流连梦境,怎奈身体若被铁箍牢牢禁锢,无从撼动秋毫,蓦然醒转间,身侧咫尺睡颜宛然在目,不由得愕然怔住。
透窗的晨曦洒照着少年清逸俊颜,素日凛冽的剑眉此际竟舒展如柳,便连那从不盈幺蔑痕迹的唇瓣,亦似冰雪初融般,蜿蜒一线清美笑弧。
此般暖如旭日的笑颜,令我情不自禁地沉湎其中,继而脑中激灵一颤,当即从恍惚中震醒,倾尽九牛二虎之力推搡少年,怒发河东狮吼……
“混蛋,起床!”
“什么事……”
轻缓的嗓音浸入耳根,清冽如同寒玉坠地,却蕴含着云淡风轻的幽慵。
但见他眼睫微颤,冰雪似的双眸逐现于晨曜中,目及我堪比罗刹的阴霾面容,却也只是流波一现昙华,唇角依是不变的冷肃,“你醒了。”
我忿得努目撑眉,“你,快放开你的手!”
他哈欠连天地松开手,却被我一怒之下,猝不及防地猛然推翻在地。
“混蛋,你是不是故意的?!”
在我恨欲挫骨扬灰的噬人眼神中,他起身依案而坐,信手把玩着一只玲珑翠玉盏,双眸皎皎如月般倾泻冷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闷气瞋视他半霎,只得就此作罢,起身理好床铺,又利索地整衣束发,却甫闻一阵尖细的嗓音在门外响起,立即骇得我通身一个寒噤……
“皇上驾到!”
我登时六神无主,忙将冷流云推向床底,怎奈他死要面子,抵死不肯屈尊隐介藏形,忽如羽鹤般飘升而起,一动不动地附在拱门内侧墙角。
我叹作无可奈何,敛衣前去开门,埋首伏跪恭迎,心下惘惑万千。
李盛怎会赶在早朝前突然来这里?
只见李盛径自穿门而入,由候在外的随侍太监阖上房门,旋即迫不及待地轻轻扶起我,英眉蹙不尽担忧色,“朕昨晚回去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但为时过晚,不宜来找你,现在见你没事,朕也就放心了。”
不动声色地脱开他的搀扶,我退步垂首敛襟,“多谢皇上关心,微臣无恙。”
这有意无意的疏离,终教他撕破了往昔沉稳的容色,大步逼至我跟前,炯炯英目锁紧了我的身影,“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怕朕吃了你不成?!”
我一时怒火陡升,凛然迎上他威逼的目光,“李盛,你到底有完没完?昨晚我已说明一切,不想再看到你,你最好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你、你竟敢这么跟朕说话,你可知道后果?!”
“我才不怕什么后果,我无亲无故,孤儿一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以为你是皇帝就了不起,不管怎样也休想让我屈从于你!”
他面上笼了重重寒霜,忽而英挺剑眉一挑,竟酣畅淋漓地笑了开来,眸里却是幽深莫测的冥黑,让人望不及底,“你是第一个反抗朕和顶撞朕的人,朕越来越喜欢你了,给朕等着,朕一定会让你成为朕的女人!”
飒然明爽的大笑声中,他一振锦绣袍袖,随侍流水般鱼贯而去。
方甫平定一口骇气,冷流云已轻飘飘落于面前,蓦地攫过我的手,深蹙的俊眉凝成冰璇,“飘飞,我们立刻离开这里,这里太危险了!”
“那怎么行!”我不以为然地挣开他,捻起一块梅花糖蒸新栗粉糕,置入口中细细咀嚼,“我们还没找到天书,不能就这么离开。”
“那你……不会嫁给那个皇帝吧?!”
“噗!”
冷不防受此骇然一惊,口中尚未咽下的糕点当即喷了满案,我抚胸惊咳不定,“不、不会,绝对不会,我对皇族之人避之都来不及!”
他颜上薄忧星飞云散无踪,我尚未从恰才的惊悚中解脱,又被一道怯懦叩门声唬的一跳,随之透入银铃般婉转清灵之音,“林姐姐在吗?”
这久违的甜音染入耳中,立时令我心间为之一暖,如被初升丹霞笼罩一般。
我喜不迭行去开门,交倾而入的晨曦水光中,一少女垂首羞立廊下,着一袭淡粉荷边厚锦长裙,脑后高绾双环髻,垂下千珠金纽带,额发整洁齐眉,手捻一方粉桃绣帕,嘴角一瓣红梅花钿,映得清丽玉颜宛若繁花盛开。
我霎时喜上眉梢,“莲忆!”
少女抬眸笑顾,娇靥上氤氲起一层芙蓉红,“林姐姐……”
亲昵地携过她晶莹的皓腕,我揽着她肩头盈盈入内,撇嘴故作嗔色,“原来是十三公主,怎么现在才来看我,难道我没大哥重要?”
之前早从朱潇口中得知,十三公主李莲忆与皇帝李盛同为太后所生,是嫡亲兄妹,李盛颇疼爱亲妹妹,是以几月前才独带她出宫游玩。
李莲忆惊慌摇首不迭,发间璎珞流苏在风中叮咚作响,如黛色般青黑弯柔的秀眉颦成忧泉,“不、不是啊,朱大哥告诉我的第一天,我就想来看你,但是一直找不到机会,这里又都是男子,我,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