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李盛尚自踯躅不定,中书令已立出进言,“微臣也认为赵相所言极是。”
立时又有他人随声附和,百喙如一,倒令李盛再无回旋余地,只得探寻地扫向满朝文武,“朝廷之中,何处能给林状元合适的工作?”
登时百官面面相觑,私下里议论纷纭,目目勾留,互相设言托意,遥以心照,又各自暗怀鬼胎,竟无一人挺身而出,唯恐被我插手工作机密。
我不由心内暗愤,你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怕被发现,把我当球踢来踢去!
众臣互相推诿之际,却是户部尚书立了出来,执笏启道,“启禀皇上,我户部正好缺整理财政的人,不如就让林状元来户部吧。”
六部之中,吏部掌考核任免四品以下官员,礼部掌贡举、祭祀、典礼,兵部掌军事,刑部掌司法审计,工部掌工程建设,户部则掌财政国库。
待此事批准,众臣俱松了口气,李盛心存目想,眺向阙下进士两列,“既然林状元另有安排,便让榜眼、探花与第四名进士入翰林院工作。”
此安排合情合理,就在群臣皆无异议的当口,赵丞相却出其不意地立出启道,“皇上,微臣以为赵探花才疏学浅,亦不宜冒然进翰林院。”
我当下唬了一跳,群臣哗然大惊,随即一叠叠阿谀奉承落花般飞扬满殿……
“丞相大人谦虚了,赵探花才华横溢,对翰林院的工作必能得心应手。”
“是啊,赵探花不能担任,世上便无人能担任了……”
“……”
置群臣谄媚于不顾,李盛觑定赵丞相,“那丞相认为该当如何……”
群官钳口侧目以待中,赵丞相面不改色,不蔓不枝地放言遣辞,“不如就让赵探花与林状元一同入户部工作,多加历练有利而无害。”
这一惊着实非小,我立时怔成木塑,总猜不透他葫芦里所卖何药,众臣又趁势奉承纷纷,群口啾唧间,无非谬赞丞相刚正不阿之类云云。
李盛无意寻根究底,便结语了事,“丞相执意如此,便将状元与探花交予户部安排,榜眼与尹进士入翰林院,其余进士依旧按所呈不变。”
一锤定音的话落,早朝便在太监的高宣中告罄,入宫第二日的风波就此平息。
下朝后回到学士院,我郁郁寡欢地依案品茗,心内一桩乱绪始终难宁。
清晨生死一线的惊险一幕,仍在脑海中不断重演,让我深刻了解到,巍峨宫墙阻隔的,并非盛世的荣华富贵,而是一个尔虞我诈的角斗场,必须时时临深履薄,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连身边人都在劫难逃。
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愿待在这深宫禁苑,自由,才是我梦寐以求的。
千丝万缕纠结乱绪,陡然被一道穿门之音击散,道是赵丞相来访。
这一出猝不及防,我一口清茶当即喷洒在案上,兀自惊颤不已。
这老狐狸刚刚在朝堂上计未得逞,此刻突然前来,又打什么主意?
稍微收摄心神,我即敛衣前去开门迎接,埋首伏跪于地,“拜见丞相大人。”
紫色衮冕的下摆软软拖过朱漆门槛,赵丞相跨门而入,自顾自地掀开大圆洞门的水晶珠帘,入于里间,随侍太监则阖上门扉,留守在外。
“林状元进来。”
他的声音低沉内敛,透过珠帘冉冉飘入耳中,却令我心下为之一凛。
我起身步入里间,只见赵丞相正负手观摩墙上的花鸟挂画,头戴三粱进贤冠,仍着紫色衮冕朝服,前胸绣飞禽,后背绘山水,以乌金抽丝线绣流纹镶边,腰间革带上缀有鞶囊,脚着乌皮朝靴,一派士大夫的儒雅风度。
我垂首恭立他身后,波澜不惊地启唇,“相国大人有何吩咐?”
他挥袖返顾,眉间震怒而威,出口即开门见山,“把天书交出来!”
迎上他威逼的锐眸,我言笑了无遽容,“下官不知大人所谓何事。”
他指间把玩着玉玲珑双球,眸中囤积的假意散去,那一截阴鸷拨云见日,不动声色地现出了痕迹,“你休要再装,座主早告知我你就是神风盗!”
这句突如其来,却恍若九天惊雷降世,震得我三魂出窍,七魄无主!
座主?!竟然又是他!除了红裳那里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连丞相都听命于他?我神风的身份很少有人知晓,那个座主为何对我了如指掌?难不成他在天下都布满了眼线?
暗自压下心内惊涛骇浪,我翩然依坐窗下案边,佯似不经意地问道,“大人今早上奏参我是何意?难道就只因为我偷了你的东西?”
“哼,座主的意思,哪容得你说三道四!”
再难抑心底困惑,我直觑他满面峥嵘,“你口中的座主究竟是何人?”
“你别想从我口中问出来,我只问你,到底交不交出天书?”
因见无从问得线索,我神闲气静地端起案上的越窑瓷盏,浅呷一口清茶,洞庭碧螺春的馨香凝邈绵长,“我若不交呢?大人要抓我吗?”
“别以为我没证据抓不了你,只要你交出来,我既往不咎,若是不交……”他扯开一道难以琢磨的冷笑,在透窗而入的剔亮天光下,仍蕴着无比的阴森诡谲,“那你就等着变成钦犯,被朝廷追捕,永远也别想露面了!”
我安之若怡地挑眉反问,“大人就这么自信?”
“你根本就不是男人,竟敢女扮男装考科举,这可是欺君之罪!”
我心头骤然一颤,惊落了手中茶盏,带起碎裂的脆音在室内响彻,浑身都浸润在疾霆一言中,只觉脑中若有千万鼙鼓齐响,轰乱了整个心神!
原来这就是他手中的王牌!难道这也是那座主告诉他的?
此事一旦揭发,就算李盛想对我手下留情,满朝文武也会竭力劝谏判我死罪,到时候连朱潇知情不报也会受牵连,后果不堪设想!
近乎耗尽全身真元,我始能从惊骇中脱身,心下转瞬有了计较,遂悠然拨弄青瓷瓶中的月桂,“大人,您可知贪赃枉法欺上瞒下是何罪?”
被此句惊在当下,赵丞相的面色瞬时淡若金纸,连瞳孔都为之凝缩点聚!
对付这种目无下尘的高官,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对他的骇色视若无睹,我轻捻着月桂柔嫩的花瓣,在馥郁幽香中漫然开言,藉此一快胸中之愤,“下官曾光顾过大人府邸,带了些珍宝出来,一时不留意,把一些密信什么的给顺便带走了,比如长乐经略使向大人贿赂以割据势力,或者漳州刺史在违法私盐所得中与大人分赃,又或者……”
“够了!”
他蓦然一拍案面,震得案上壶盏摇摇欲坠,眉宇间镌刻出毁天灭地的阴翳!
回眼正视他凝雷般的怒色,我抱臂背倚雕窗,神意虽是淡荡闲宴,口中却不住地危言骇世,“下官孤儿一个,一条命也没什么可惜的,可大人就不一样了,妻妾儿女不下半百吧,一条命换你家几十条命,这合算吧!”
上次偷过丞相府后,连我自己也不知偷了些关乎生死的密信,回家检查物品才发现。但我万分不想告发他,毕竟他家人那么多,任是一条性命也该珍惜,而且想必李盛作为皇帝,必也多少知晓些丞相的隐秘行径,只是朝中势力争斗复杂,丞相亦是李盛用来牵制其他势力的棋子,非我所能插手置喙。
赵丞相恶狠狠瞋瞪我一眼,遂含怒振衣而去,逐渐被廊外辰光吞噬了影迹。
望着轻盈晃动的水晶珠帘,我不由扼腕兴嗟,紧绷的心弦颓然松懈。
威胁人的感觉真别扭,但是为了自保和不牵连大哥,我只好出此下策。料想赵丞相定会千方百计杀人灭口,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得安宁了。
上午被丞相拜访后,弄得我一直心神不宁,直至用完午膳,进士们便由各部门来领,一般都由小官吏带领,我们的领官竟是户部侍郎!
一路上户部侍郎在赵凌寒身边强聒不舍,极尽谄媚奉承之能事,完全置随后的我于不顾,以致我堆积了一腔郁闷,瞪着两人背影咬牙切齿。
三人从宫城西南角兴安门出了大明宫,穿过太极宫,至皇城的尚书省庭院。
皇城乃朝廷机关六省、九寺、一台、四监、十八卫所在地,北临太极宫与东宫,东西南三面临外郭城,南北主城门各为朱雀门与承天门。
皇城稍大于大明宫,建筑布局自是不及之华丽,恢弘却远胜民间豪门大宅。
户部位于尚书省院西侧,为一座三层方锥形广楼,四面皆通,檐下环廊一周,处处雪****墙,莲纹石砖随势砌去,清流一带如游龙般从西引入,环楼外侧一圈,又朝东流入别楼,每面各一跨河小桥,院中种有翠竹花草。
由广楼正南门而入,沿门各有一列公案向左右排去,北侧亦置有一排朝外的公案,北墙边留一条丈宽走道,东西尽处墙头各开一门通向别间。墙壁与众不同,上下两截为半丈高的白墙,中间为镂空红木雕板,或花鸟山水,或集锦博古,百般花样皆系名手雕镂,七彩销银嵌宝,确然不落雅致俗套。
一层格局如九宫格,每面三间,分工明确,相邻两间走道相通,围成一条沿里间外环一周的环道,里间有旋阶通上,二层并无隔墙,为财政资料数据库,列满星罗棋布的书架,西北角置两个公案,为管理此处的官吏。
我不禁口中啧啧有声,唐朝就是不一样,户部大楼都建得这么雄伟!
顶层为户部主要长官所在,但他们几不插手杂事,多半不在工作,三品高官在附近皆有独自的书房甚至居室,是以来此的人寥寥无几。
户部侍郎领我们上至顶层,只见此层极为开阔,西南两侧各一列书架,围合处置公案,西南各置一排,北置两排,公案三面围合一方空地,相邻公案间隔一丈,西北开口处为旋阶入口,四面齐开满满一圈彩绘雕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