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次包临产的时候,竟先伸出一只手来。他妈对他爹喊,快叫接生婆来。他爹就去叫接生婆。
接生婆正在给人家的母牛接生。那母牛也难产。喊接生婆的那个男人急得直跳,喊快点快点,人危险得很!接生婆不应,自顾双手呵着牛犊往外拔。那牛犊子一节节地给拔出来,牛犊子终于落地。先是前腿半支起,四方转一圈,然后竟立起来。这畜牲一落地就会走动不算稀奇,那牛劲是从母胎里带出来的。人长志气,牛长力气。那畜牲是要终生出力的。人要是生下来就会走路就稀奇了。
那男人跪下来,喊救命救命呐!接生婆拔萝卜一样拔出了小牛犊,甩了甩手上的血,说牛也是命人也是命,我不能救一条命换一条命。走吧走吧!接生婆见陈次包从娘肚里伸出一只手来,就说这小畜牲是要钱呢!忙叫人拿了一张五角的纸币来,让那只手捏着,那只手果然缩回去了。这拿着一张纸币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小畜牲就是赌棍陈次包。后来陈次包知道了他出生的情节,对自己在娘肚子里就会捞钱佩服得要死。这样的小畜牲,长大了不会缺钱,一生一世也不会受穷。从娘肚子里伸出手来要钱,生死关头,不怕你不给钱!这手段才叫高明!
人要受穷,不怕你手段高明。
陈次包六个月就会说话。一个人在摇篮里叽叽咕咕。凡人一近他,他便不再叽咕,睁圆了趿睛打费人。人一转背,他又叽叽咕咕起来。陈次包十个月就会走路而另上得一尺髙的台阶。他三岁时会赌博。跟大人掷骰子,十赢八力,五本时便会玩一种上大人的纸牌。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土、尔小生、八九子、住卓仁、可知礼。一色二十四张,四色九十六张。此牌又叫九十六。可碰可吃,大和清和白和平和。这纸上谈兵的玩意儿叫许多人颃家荡产,服毒上吊,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五岁的陈次包便进入这厮杀,八岁成为赌棍,给自家箩得百亩田土,把爹娘养白。陈次包那娘得人叫白贵人,他爹得人叫陈老爷,他爹本名叫陈大包。三川半人管陈次包还是叫陈次包,不叫少爷。一个人成了名就一世不改名。陈家有了钱,就来了势。土匪头目丁铜扣成了陈大包的干亲家,陈次包的干爹。县长九饼成了陈大包的朋友。钱是很好的戏票,哪个场子你都进得,你可以唱也可以看。白道黑道,钱是通天道。木桥石桥不及纸搭桥,说的是钱。后来三川半人说人民公社是桥,说的也是钱。钱多了让人不耐烦,三川半人拿了镰刀斧头去砍陈家。陈大包和白贵人连夜跑了。从此三川半没有了陈大包和白贵人。县长九饼叫老百姓杀了。土匪丁锎扣给解放军剿了。那个晚上陈次包拉肚子,他爹娘逃跑没带上他。他到山上躲了一夜,白天出来碰上一个小叫花子,陈次包捉住小叫花子,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换了小叫化子的破衣服。小叫花子不干,说我换了你这身衣服就讨不着了。陈次包就将一把纸币给了小叫花子,那是他擦屁股没用完的钱。陈次包穿上叫花子衣服就真成了叫花子。陈家的钱财给分了。陈次包后来被新政府收养,他回到三川半,自食其力,捡粪。
畜牲!这是赌棍陈次包的一句痛骂。人就是要把畜牲看贱点。畜牲为什么贱?因为它是畜牲。畜牲!陈次包叽叽咕咕骂道。陈次包不骂畜牲就没什么好骂的了。
陈次包回到三川半,做起儿童团来了。他本来该算个土豪劣绅崽子,起码也该算个不良少年。但他却当了儿童团,跟别人一起打倒土豪劣绅,去修剪不良少年。是谁设的赌局?骰子一掷,陈次包总是嬴家。赌博的本钱不是钱是人的隐忍和耐性,忍着忍着,机会到了断然加大赌注。胜算的机会只有十之一二,十之七八是让赌客失算的。醏运好的得之一二,背运的赌客失之七八。胜败得失,也不在一局两局,更非玩上一把心跳。历来赌客,优胜者有王者之风,入局若高僧打坐,哪有面红心跳的?这赌,要有商家的谋略,道家的历史,佛家的境界,侨家的气韵。至于老千玩把戏,属下三烂,男盗女娼一般,耍耍不入道的,若进髙人,情迹败露,人家也不拿你,等你自家变作狗屎一堆。赌博,胜在输则不慌,蠃则不贪。输,莫过一尺,羸,莫贪一丈。赌客成败,不只在局。局内损失局外补。输了钱财,不要输了心气。醏局中输了一副惨状,这就更惨,走路也会碰上鬼,鸟粪偏往你头上落。这便是输入法加输。若是输了钱财,只当它从来没有过,这便不算输,这胜利法,只是被俗人嘲笑,他们都是读《阿Q正传》的人,不吨笑你一回就毫无道理。
陈次包赌运盛时,围观者数十人,这少年赌客常将赢钱分给众人。赌场上叫吃红。
三川半人吃过陈次包的红,就对他先前的历史不甚追究。他们不认为陈次包先前的行为有何不对,他们巴不得再有陈次包的赌局,他们再能吃红。
陈次包早早地就贿赂了三川半的道德。二川半不再有赌局,陈次包不能再赌,那天才的赌艺只好收藏起来。他除了赌,一无所长。他是个无父无母无亲朋的孩子,儿童团也解散了,把地主老财的肥猪也吃完了,他便要自谋生路。
他捡粪。三川半的畜牲把粪便拉得到处都是。捡粪换伙食。民吃粪,官吃运。三川半的畜牲给了陈次包一条生路。
陈次包就这样成了良民。陈次包不再赌,没人跟他赌粪便。陈次包再不能贿赂,你总不能拿红纸包了粪便送人。
后来,民俗学家同陈次包凑在一块,说半,民俗学家说半就是房屋村舍,人事历史。陈次包说,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