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玉心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微微点头，说：“可不，这不是个好地方。”听到对方同意自己的要求，吕天高兴得心花怒放，立即就朝门外大步走去。海玉心跟在后边，脸微微朝下，有点泛红。不过，她的脸色，平日就是这样白里透红的，谁也不会在意，何况前面走的男人，还是她的领导呢。紫荆花，似飞满树头的彩色蝴蝶，在海风吹拂下，生动极了。翩翩起舞，流连枝头。一条小路，全是紫荆树，满头飞蝶似的。脚下，各色花儿，绿草，逶迤的青藤，绣出了一幅优美的地毯。南国的海滨之城，本身就是四季如春的。如今又正是春天，更是春深似海了。“小海，你以为自己工作怎样？”“这是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一个革命者总是以斗争为乐。你说呢？”海玉心那长长的睫毛又抬起了，闪现出一双秀美的大眼睛。吕天真想吻一吻这比钻石还美的明眸，可他还能控制自己，不失身份，用很甜的音调说：“你说得太好了！专案组，就是阶级斗争第一线的火炮阵地！你想想，一个战士，在战场的前缘作战，会是什么心情？”“激动、兴奋，也很荣幸！”海玉心小心地拣着词句，认真地说。“对，正是这种心情！”吕天加重了语气，“可见，我们两人的心是相通的。”他巧妙地搭上这么一句，却不露痕迹。少女的心微微动了，她羞赧地看了这位年轻的领导一眼，以为图表露什么，可是吕天依然是一种沉静的微笑，仿佛是顺口讲出这么一句，不大在意，海玉心于是又责怪自己太多心了，便说：“不过，也有点惶恐，怕力不胜任，辜负组织期望。”吕天心中暗暗骂这位姑娘太傻，一点也不敏感，可惜，偏偏又长得这么漂亮，只好暗地里叹了一口气，转入正题：“你放心，有组织关心，你是能够作出成绩的……我想提示你一个问题，不知你感觉到没有……”“你是说，秦思华……”“对，你算是进了一步。还有呢？”“今天秦思华的讲话……”“讲话里，除开我分析出的那个问题外，你是不是还想起过什么……”“这个……”“我记得你也是文学进修班的学生吧？”“是呀，你怎么知道？”“我比你高了两届，见过你。”吕天说，那时，吕天虽只有十八、九岁，可对于低两届的小姑娘，却特别留意，那时，他就看中了这位比钻石还迷人，比玛瑙更多彩的姑娘，可惜，年纪太小，未便启齿，动了春心，却无从问津。他万万没想到，单相思后这么多年，命运居然把这个姑娘送到自己的身边，而且安排了这么合适的位置，真是天公作美哪！海玉心瞥了他一眼，认真想了想，说：“你们很快就毕业了，我没留过神。”吕天很感失望，可他仍说：“你可记起当日听秦思华的课，同学们议论过他什么？”海玉心领悟了，反问道：“我认为，这可以打开办案的局面？”“是呀，这位专政对象，态度十分顽固，拒不交代问题，这造成我们办案的极大困难，所以，我们必需扩大视野，千方百计……”“当时，就说他是归侨，是书香门第，祖父在海外也是搞文学的。”“你真聪明，真叫人喜爱，一下了就说到点子上了！”吕天又借题发挥讲了几句双关语，“可不，秦思华利用诗歌反党，是有其历史根源的。他祖父在海外就是反动文人，死也死在异国，父亲是个右派分子……所以，这种人，脑后就从小长有反骨……”他们走到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面，当中，有一条清莹莹的小溪流过，小溪边长满了百合花、迎春花、矢车菊、金盏花，芬芳四溢，争妍斗艳。吕天站住了，手扶住一条茑萝蔓藤，心想，他自己本来要说的话，却引海玉心讲了出来，正好顺便鼓励对方一下，表达自己的感情，于是，继续说：“你这是提供了一条很好的线索，有你这么灵敏的脑子，办案一定会左右逢源，提高办案效率……另外，你从秦思华追叙他祖父下南洋的所见所闻中，不会敏感到什么吗？”
“他听过祖父讲么？是呀，回国时，他还很小，父亲给他讲的么？不，简直是在写小说一样，编出来似的……”没等海玉心讲完，吕天就赞口不绝了：“对，对，他是编出来影射攻击我们的，不过，这倒不像一下子编出来似的……你说，是不是有这么一部……”“稿子？”海玉心讲了出来。“是一部稿子！难道，早年，你就没听到么？”“嗯……有这么一个印象！可办案中没见一这方面的线索……”“可我们自己就能提供……”“我想起了，当年，他也给我们讲过海外生活的故事，而且是前清或辛亥革命前后的……据说，他祖父给他留下了一部稿子，就是写那个时候的……当时，我们还听得津津有味，说黄花岗七十二英烈，就有二十多名华侨。”海玉心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了。“可是，你想过了没有，既然是他祖父留下的，为什么文化大革命之前，文艺界黑线搞得那么厉害，也没有让他把这部稿子发表出来？那时，是够右的了，什么反题材决定论，什么中间人物论，都闹翻了天，可他这部稿子，仍然没能出来，这说明什么？”吕天不断地提示。
海玉心以当年红卫兵那爽快的腔调说：“很明白，他这是比右了还要右，右得没有边，右得反动了，所以，连右派也不敢收下这么一部稿子出版……你是说，可以肯定，这一定是一部极端反动的稿子！”吕天紧紧地抓住海玉心那柔软的小手，显得很激动地说：“太好了，你不仅提供了线索，还进行了有力的分析、判断，证明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问题。为何文化大革命开始这么多年了，我们始终没有发现这部稿子？”海玉心没注意到自己手已被握住，倒集中精力地考虑问题：“这证明，犯人还隐瞒了重大的罪证！既然他早就隐瞒下来了，就证明这东西更加见不得人……可是，会销毁了么？”“不，文人的稿子，是比金子看得还重的，绝对不会轻易销毁，而且，这号人，一定还抱有复辟的希望，等待以后把稿子发表出来呢！”吕天也显得很激动，把海玉心的手拉到自己身上，揉动了起来。
可是，海玉心猛地一站起来，手自然就脱开了，她说：“我一定要把这部黑文稿找出来，把秦思华反动的内心世界全暴露于众！”说罢，她就要走。吕天忙抓住她胳膊：“你上哪去？”眼看就可以拢住的小鸟，怎么能放飞呢？她说：“我问秦思华去！”“不，傻瓜！”吕天用亲昵的口吻说，“你事先没拿到证据，人家两句话就把你糊哄住了。”“他能？”“他只是说，烧了，没了，你又有什么办法？他这么顽固，打死也不会开口的。”“可也是。”海玉心站住了。吕天发现她脚边有个小树墩，便故意一拉，说：“别忙去，先研究研……”海玉心脚给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正如吕天所预计的，扑倒在了他的怀里。他立刻双手把海玉心抱住，抱得紧紧的，一面装作十分关怀地说：“没吓着，没吓着吧……”海玉心这才发觉自己被吕天抱住了，欲站起来，可吕天的手却紧紧不放……刚巧，有队小学生从溪边走过，有人往溪里打了个小石子，吕天一惊，手松开了，海玉心一脸涨红，却不好说什么……吕天恨恨地盯了小学生们一眼，心里在骂，这些小东西，早不来，迟不来，偏偏此时来，可真不是好玩意……溪水汩汩地流淌着。
呵，狐狸一般地狡诈，猎犬一般地敏锐，豺狼一般的贪婪与凶残……
说也怪，寻访了原市文联(这个机构，早已在几年前砸得稀巴烂，因为它属于修正主义的文艺沙龙之类)的一些老人，当然，这些人是否可信，有待研究，他们均说，秦思华这个人，自五十年代末，就变得落落寡合，十分孤癖。在这海滨之城，也没个七亲八眷，往日是父子相依为命。父亲在五七年划了个中右，六一年郁郁而死，就剩他只身一人，却不好交际，连个女朋友也不找……可见此人是深谋远虑，大概早已料想有今天，故举手投足，均思前想后过，决计不轻易造次。亲戚没有，朋友也找不上，线索无从把住，海玉心一筹莫展了。然而，吕天却更有信心。他向海玉心分析道，作为秦思华，他并不知道会来一场文化大革命，那么，他在文革前的谨慎小心，就很值得怀疑了，一定有其他因素！凭这一点，就可以采挖出不少问题来。只有什么人才那样小心翼翼呢？过去，看了不少文章、电影、材料，知道了只有特务才这么善于伪装，甚至还当上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他们的老实，避免交游，都是搞特务工作的需要，为了掩饰自己，继续潜伏下来……是否可以进一步推断，秦思华有可能是一个特嫌分子。他的分析，在此时，倒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叫海玉心深信不疑。于是，专案负责人们，又全部审阅了秦思华的档案，以及有关材料，终于，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原来，秦思华的父亲秦兴中先生回国时，还劝回了他一位“情妇”，海港工程力学家陈玉烨女士。此人，自然与秦家交情极深，但始终未与秦兴中结合，其中奥妙，尚不得而知。后来，人们也很少见到秦思华上他“小姨”家……陈玉烨女士，现仍住在这个海滨之城。可是，陈玉烨归国时，曾得到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中央有关部门就曾特意指示市委有关部门，把她保护起来。至今她仍在承担国家某项重要的海港工程的设计工作，海滨城的许多叱咤风云的激进分子，对她都望而却步，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心理。这是多好的避难所呵，秦思华的反动文稿，可否送到她处了呢？在了解到这个问题之后，海玉心担心地对吕天说：“这恐怕不大好动吧？万一影响到整个海港工程的建设，这可是中央亲自批准的项目。”吕天说：“我们又不把她怎样，难道去调查一下情况都不准了吗？革命，从来就不相信什么条条框框，说干就干！”确实，这里是一个安定的绿湖。
在海滨城近海的一角，有一栋两层楼的小房子，浅蓝色的墙，在海水与日光的映衬下，分外悦目。小巧的小窗，成方形、菱形、圆形及花格，色调十分柔和。大红瓦背的房顶，还保留有南洋房屋的风格。淡绿色的阳台上，一盆盆的花草，更是叫人心旷神怡。茉莉花似星儿点缀，散发着清香；霸王花若束束明火，热烈而又多情；仙人掌上的花球，玲珑可爱，光彩异常。落地生根生气勃勃，水仙花却清高自许，小小的金桔琳琅满目。暴风雨不敢侵扰这个和平、安宁的所在。可是，吕天与海玉心的脚步，却压过了细碎的花语，踏倒了一行葱绿的小草……“笃笃笃。”门被吕天敲开了。开门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羊角叉辫子上，一对红心金边的大花蝴蝶，她一见吕天和海玉心，高兴极了：“哎呀，哎呀，你们怎会想到上我这儿玩……”“小兰，你就住这么？”海玉心不胜惊异地问。原来，这位小姑娘竟是工纠里的许小兰，那么泼辣，厉害的姑娘，怎会出在这般书香之家？
连吕天都大为吃惊：“小兰，你上这来玩的？”“不，不！”小兰的头，摇得像泼浪鼓一样，“我就住这，是这里的主人！”“那么，陈玉烨……”海玉心问。“她是我妈呀！”小兰没等海玉心问完，就快嘴地说了，“你们是找我妈么？”“嗯，有一点事。”吕天正色道。小兰看看吕天的脸色，却也没在意：“噫，过去，我请你们几次，你们都不来，今天，倒不请自来了……妈妈今天刚巧休息……”“那太好了！”吕天说。“不过，她休息天就等于不休息一样，现在，又跑到工地去了，说去接什么图纸。”小兰机灵地开了个玩笑。吕天失望了：“那我们改日再来吧。”小兰却拉住门了：“请你们来，你们不来，这回，到了门口，还要打转……说不定，我会变个戏法，把妈妈给变出来！”小兰伶俐的口舌，终于挽留住了来客。海玉心说：“要是变不出来，看我拧掉你的耳朵。”待到吕天与海玉心都坐好了，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咖啡茶，小兰方说：“妈妈总归要回来的，中午还得在家吃饭。我这个戏法，不会穿的！”小兰是一身草绿色的衣束，连身上的棉毛衫，也是部队里弄来的，砸得很紧，胸脯高高地挺起，别有一种风韵。她落落大方地坐在客人身边，不住地咯咯笑语：“我妈倒是个好人，要不，上面保她干嘛？一天到晚，就是图纸、计算纸、稿纸，这个纸那个纸，专门跟纸打交道。三句话不离本行，什么流速、水量、冲击波，嗬，我可说不清。可她呀，一讲起政治，讲起社会，就比小学生还无知。文化大革命，她倒好，一头扎在书橱里，只恨不得把她全锁在橱里就好。不过，她可支持我呢！我才念初中一年级，她就放我出去，也不管，只说，是毛主席号召的，没错，是该让你们这些小丫头去实践、实践。不过，她可叮嘱，别人的话可别乱听，有什么，可得对照一下主席的教导，不对的，可不能去搞。我问她，什么不对，她却说不出来，只说，不对就不对，就像图纸上的数字，线条一样，错了，就会出事故的，凡是闹出事故的，就一定不对嘛！你们看，她就这么简单，好象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的简单。”吕天却说：“这话也不简单、有意思的……咦，小兰，你怎么到工纠来的？”“厂里推荐来的呗。”小兰说。“厂里是怎么推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