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过去了，我的心却难以平静。随时随地，那种空落感、不安全感都会爬上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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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准确地说是我所寓居的亲戚家正在经历着一场灾难。这场灾难将如何发展，如何收场？它将把我们抛向世界的哪个角落？目前都还无法断定。
大约半个月前，我的亲戚在香港办完一宗货物（味精）的出口手续，就匆匆飞回洛美市。他回来的第二天早晨，我们聚在餐厅吃早点的时候，对我说：
“你不是想了解这里各方面的生活吗？一会儿，我们去市场转转。”
“好，谢谢您。”
于是，他亲自驾驶着黑“奔驰”车，带着我在洛美市的各大超级市场和专卖味精的商摊前询问，逗留。
在这里，他算是个德高望重的老老板了。每家市场和商店的老板都认识他，每位老板--不分肤色和国籍--见到他，都恭而敬之地寒暄问候。可是，越是在市场上兜转，他的精神越不好，以致那原是六十岁的老人所少有的健美步伐，竟一下子蹒跚起来，那原本红润的面庞也现出一股苍白。
我莫知所以地走在他的身边，担心地问道：“您不舒服吗？”
半晌，他回答说，“不，身体没什么，可这市场的情况却令人不解。怎么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味精市场上全部标成T氏公司专供了！这样下去，我们的饭碗会被人家打碎的！”
我是个商盲，市场标明的字样又全是法文，尽管老人十分焦虑地回答着我的问题，我仍然如堕五里雾中。
原来，由于长期的贫困落后，非洲人民在饮食方面是从不讲究的。主食只有大米饭、玉米面蒸糕和面包；副食往往是烤鱼，或者把牛肉、土豆、洋葱切成块，放在大锅里煮熟。至于葱花、姜末、酱油、醋、花椒，大料等调料，他们一概不懂得去用。我的亲戚发现了这种情况，七八年前，从香港买进了一些味精，在市场上小规模地推销，试用。这里的黑人一下子领略了味精的妙处，深感到炒菜用了味精，其味道甘美清香，胜过以前吃过的所有菜肴。于是，味精就从洛美到阿克拉、到阿比让、到贝宁、到尼日利亚……，几年之间，它竟象味觉的神，风靡西非，到处得到推重和崇尚。我的亲戚也就从几纸箱到几集装箱，十几集装箱地从香港大规模地进口，转口。商业兴隆，大发其财。几年中，他成了洛美市数得着的富商。去年，他得到了一个商业情报：一位来自台湾的T小姐也在经营味精生意。开始，他对这个情报是疏忽姑息。他总觉得，他是引进味精，打开非洲市场的始祖，别人，即使经营一些也无关宏旨--因为西非的各大客户都攥在他的手里，别人是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的。何况，用他的话说：“我们吃饭，也不能让别人饿肚皮。”然而，后来的情报则日渐吃紧：这位T小姐原非等闲之辈，她毕业于台北大学商业系，是台北市一位巨商的女儿，年龄还不到三十岁，而且颇富姿色。她为了有利于市场竞争，到洛美不久，就同多哥一位在野党的黑人领袖结了婚。官、商结合，其竞争力就成为单纯商界所难匹敌的了。市场形势如风卷残云，没想到，就在我亲戚的二十个集装箱正从印度洋到大西洋、向洛美口岸驶来的途中，T小姐和T氏公司却垄断了整个西非市场！这意味着老人的几十万美元的货物将压在手里，意味着他七八年中经营的资产行将破产！这怎么能不使他悚惕又慌乱呢……
他重新发动起黑“奔驰”，象是对我，又象是自言自语地说：“去T氏公司看看。”
在大西洋岸边一座三层的西式洋房前，我们下了车。我揿了一下门铃，院内传来一阵骄横的犬吠声……接着，一只硕大的，金黄色皮毛中闪着油光的狼犬伴着一位黑人女佣人为我们开了门。老人给黑“奔驰”熄了火，整了一下领带，和我们一起走进T小姐的院落。
院落敞阔。从楼前到院门，一片茵茵绿草。院墙爬满紫色藤萝。藤萝下是一个巨型铁丝网织成的家庭动物园，里面的两只大鸵鸟正在姿意调情：雄鸟绽开美丽的七色彩屏，雌鸟发出低低的渴求的呻吟；另一个大铁丝笼里，一群黄鸟在啾啾地呜叫……沿着鹅卵石铺成的通向三层洋房的甬道两旁，一株株棕榈在摇头叹息。
T小姐果然其貌不凡。一对黑亮的大眼睛深嵌进一双高挑的娥眉下，它们总是似思索，似沉吟，在温情脉脉的后面透着睿智的狡狯。她在宽大的客厅接待了我们。一见我的亲戚，就热情地伸出纤纤素手，口中低沉而典雅地寒暄：
“欧，莫老先生！我早就想去府上拜访，可因为商务杂乱，没有章法，一直抽不出身，今天，您亲来舍下，真是，啊，真是愧不敢当啊……”
说着，她立即呼叫着女佣人，“玛桑，给两位先生拿些饮料来！”话音刚落，那位叫作玛桑的黑姑娘手托托盘，端来了啤酒和可口可乐。
“啊，T小姐，不客气。我早说来看你，因为不管怎么说，相比之下，我总算老洛美了。”老人边说边在沙发上落座，我握过T小姐的手之后，也随之坐在另一张沙发上。
“莫老，您是洛美商界元老，我初学生意，往后，还望您多多提携呀。”
“哪里，哪里。T小姐商科毕业，年富力强。莫某人老了，今后，还望你多多关照啊！”
可能因为我略知他们的背景，听得出，在彼此谦恭热情的寒暄后面，都藏着些刺探对方商业秘密和祈望对方手下留情的意味。因为他们都把这次会面当作一场战斗，老人那因在市场上所受刺激而面呈苍白的脸色，也增加了些许红润。他终于很快地抛却了寒暄，单刀直入地问道：
“T小姐，这个月，你打算进多少货呀？”
听到这句间话，她眯了一下眼睛，发出一声低柔的笑：
“莫老，恕我不恭，这是公司的秘密，我不便多说。”
老人过分低估了对手，以致吃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闭门羹。刹那间，他那浮上脸的一抹红润退去了，苍白的脸上冒出了细碎的汗珠：“请，请原谅，原谅我的冒昧。”
T小姐离开沙发，在客厅里踱起步来，“没关系的，好在都是自己人。”她走了几步，忽地站定说，“既然您亲自造访，我就亮出底牌吧：上个月，我回了一次台湾。在那里，同所有味精厂订了合同。今后，他们生产的所有味精将由T氏公司包销，不得卖给别家。合同生效后，凡在西非市场上看到有别的公司卖他们的味精，台湾厂家都要向T氏公司负责；同样，如果T氏公司包销不完他们的产品，我们T氏公司也要对合同负责！”
我明显地感到，在听她这番话的中间，老人沉重地晃动了一下，他眼睛模糊，额头沁满了汗水……他终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说：
“T小姐，你，你真是手下无情啊！这，这西非的味精市场是莫某人打开的……你，你不能……暗下毒手啊！”这后面的话几乎是呐喊出来；
老人沉重的身子在簌簌振颤，我扶着他走出了客厅。
T小姐仍然低柔地笑着，在后面送客。临出大门时，她说了这样的话：“竞争的时代嘛，商场就是战场，谁能太多情呢？莫老，身体要紧，别太激动，别太……”
话音未落，老人在汽车里狂喊起来：“别笑得太早，我，我会让你认识我的！”说着，他“啪”地关上了汽车门，墙里的狼狗发出一阵狂噪的吠叫。
我知道他有高血压的老年病，深怕他因为过重的刺激，血压升高，开车不安全，劝慰说：“我们不忙回家。等您平静了些，再启动汽车吧。”
他明白我的意思，点点头说：“这个女人真狠毒啊！我不给她点颜色看，出不了心头的恶气……”
“其实，您也不必太生气。她垄断台湾的产品，您可以买大陆的产品嘛！”
“你哪里知道，我是从大陆来的。进出口生意原本也是想为大陆赚取些外汇。可第一，大陆的味精要比台湾的味精贵三分之一左右，第二，台湾味精是大颗粒，大陆味精是小颗粒。因为我开始进口时是进的台湾的大颗粒，非洲黑人沿袭势力很强，此后，他们就认准大颗粒。不管小颗粒的质量如何好，他们也认定不买。她这一垄断货源和市场，不等于切断我们的商路吗？”
“那您能不能同大陆厂家联系一下，提供西非市场信息，要求他们改变工艺，变小颗粒为大颗粒，价钱也降一下？”
老人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不是没提过。为了这件事，我还专程参加了广交会，同国内的两个大厂家详细商量过。可他们说要研究，要汇报。因为改变工艺，降低价格都不是一个厂所能决定的，要层层上报，层层审批。不用说这样的大事，就连我要求他们改变一下包装--从一公斤一袋改为半公斤一袋，研究两年了，却不得下文……”
我无话可说。我何尝不懂，无论我们的体制、经营办法和分配办法，要改变一下工艺，规格，都不是哪个人在短时期内所能奏效的。何况是价格涨落！可转而又想，似此状态又怎么能适应今日世界市场的竞争？又怎么能做海外华商的后盾、了却他们爱国爱家推销国货的初衷？……
老人叹息一声，发动起黑“奔驰”，径直驶回家中。当晚，他就设宴于自己开的中华楼饭店，邀请他政府官员中的朋友们吃饭。我不懂法语，更不懂商业经，自然不去参加。可第二天，老人花去近千万西非法郎（合人民币五六万元）的活动就在家里传扬开来。我看到，他的脸色又恢复了旧日的红润，一度蹒跚过的步态重又健美而潇洒起来。每到家人聚会的时候，他总爱讲些非洲的掌故，开些小玩笑，中间还往往加些英语和法语……看得出，他的心情平静下来，大有稳操胜券，力战T小姐的态势。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莫老先生正去港口了解他那二十个集装箱的到货情况时，家里收到一件传训单。此单是税局来的，上面说，有人揭发，莫老先生经常偷税漏税，要他立即去税局问话，否则，海上的集装箱将全部没收，在洛美的家产也将全部充公！
一纸传训单就象当年轰炸长崎，广岛的原子弹，顿时使全家人心神慌乱，鸡飞狗跳。
“非洲的法律可不得了！一进监狱先让蚊子叮，跳蚤咬，接着就是皮鞭、棍棒没头没脸地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