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还不困呢,下午都睡了一会儿了,再呆一会儿。”其实她想说:再抱我一会儿。几乎如同小孩子的撒娇,目的单纯地想让人抱。虽然嘴硬,可是不一会儿呼吸就开始变得绵长起来,眼皮下也投出淡淡的小片阴影。萧宁何也不敢动作太大,慢慢地取了茶几上的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手臂绕过她的颈后和膝盖,像是抱着脆弱的易碎水晶。最后一丝光亮略过的时候,严凡眼角终于有亮亮的冰冷痕迹淌过。
萧宁何是个好情人,无可挑剔。体贴却并不啰嗦,有主见但是从不霸道专断,虽然是两个人在家里,也不是一直有话讲的。有时候她坐在窗边看画册,萧宁何在一边打游戏,或者她对着电视机看里面的痴男怨女演绎缠绵爱情,他在厨房挥着铲子喊她吃饭。
严凡坐在沙发上喝着一杯加了糖的白开水,她开始越发地嗜甜了,只要尝过了就无法忘记,如同爱情,碰到了就无法避开。对于感情她干渴得如同行过茫茫沙漠的旅人,一旦得到了水,就近乎贪婪而绝望地想要更多更多,以此来一再确认自己得到了。
萧宁何穿了T-shirt和牛仔裤的样子让他显得异常年轻,但是他的头上还戴着一顶可笑的棒球帽,背着个黑色的双肩包。他语气轻快地开口:“走吧!”
严凡一脸茫然,这是她在这里住下的第四天,前三天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宅在家里的,并没安排要去哪儿啊!“往哪儿走啊?”
“去做义工。”他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想起一个词儿——倾国倾城。怎么会有一个男人是这么笑的?嫉妒归嫉妒,严凡还是很没出息地被他蛊惑,戴着和他一样的帽子出门了。
“这个是你以前画的?怎么那么丑。”萧宁何举着一张发了黄的石膏素描一脸嫌弃。他们站在画室的老旧建筑里看着同样有着旧时光印记的纸张,一切都只能用四个字形容——物是人非。
“我画的就是丑,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吧!”她皱皱鼻子,丝毫不生气,反而还有点俏皮。她知道她的天赋有多少,在萧宁何这样的人面前,她的画确实是“不堪入目”。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了吗?”严凡看着墙边的箱子都蒙着一层灰尘,想来应该已经很久没人来这里画画了。这与记忆中时而因为调皮和不安分就分外热闹的画室并不相符。
“年末之前就会拆迁了,听说会新建办公大厦。在此之前得把这里的东西收一收。”萧宁何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一边打开了墙边的那只旧的樟木箱子。里面的东西还是画,不过这些显然是经过精心处理,打算长期保存的作品。素描纸也是发黄,却不同于之前那些,而是由于定画喷剂导致的一种淡黄色。“看来我妈的学生还是不乏聪明人的。”这不就是说她笨吗?
严凡故意张牙舞爪地叫嚣:“知道我笨还找我来帮忙!早知道就呆在屋子里吹冷气!”
萧宁何笑得很狡黠,也不理会她,自顾自去另一边整理画架去了。两个人整理了两三个小时,总算把大多数东西都打包,绑紧了。几个大体积的石膏像因为搬运要小心,先用报纸包了好几层才放在地上。上面偶尔还能看到当时为了计算比例留下的淡淡的铅笔痕迹。
于是找出一块放在窗台上的橡皮,慢慢地把那些痕迹擦了去,萧宁何见了就逗她:“毁灭你自己的罪证呢!”
严凡当然不承认,急急地说:“不是我,我那时候才不这么量比例呢,这么做的人是……”林绯,她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慢慢地擦着,直到那部分石膏表面比其他区域都干净了才停下。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可理喻,于是重新打起精神说:“来!咱们看看当年那些画在你这个专业人士看来是不是够专业!”
她打开那口箱子拿了第一张画,问:“怎么样?”
萧宁何状似仔细地看了几眼,摇摇头:“笔触太过凌乱,虽然光影处理还算不错,但是难成大器。”
“那这张呢?”她又拿了下面的一张,是琴女,很漂亮的构图和排线。
可是他还是摇头,“匠气,没有灵性。”
“这张?”第三张是骷髅骨,看你还有什么意见!画得这么恐怖,你还说什么!
看,没话说了吧!她正在洋洋得意,岂料萧宁何却说:“你没看到右下角的字吗?”
右下角?字?翻过来一看,果真有个“60”,也就是说这幅画根本是老师拿来教育学生的反面教材。严凡尴尬地干笑两声,不敢再造次了。
两个人把剩下的画也都看了看,嘻嘻哈哈地随意说些话。看到最后一张的时候,严凡就忽然停下了,脸上的笑意也瞬间停留在那里。
“你也觉得这张画得不错?”萧宁何说:“就是这幅画让我决定去画画,当时总想着应该把它完成,可是后来人都不在国内,等再回来找也早就找不到了。还以为它的主人已经画完它把它带走了,没想到竟然是在这里。”
“是啊,画得很好,可惜没画完。”她说话很平稳,然而这平稳正是为了衬托命运的诡异,“可是永远也不会完成了。”
萧宁何惊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明白过来画的主人究竟是何人了。这样的宿命在他看来只是个巧合,可是却让严凡内心都在发抖。与萧宁何的缘分竟然一直都是源于林绯,这个认知如同一张大网,带着若隐若现的阴影,慢慢覆盖住她的生活。
她站起身,拍了拍沾染了灰尘的手,“我饿了,你请客吃饭算是付我工钱。我要吃好吃的,你不许做周扒皮啊!”
萧宁何没站起来,冲她无奈地摊摊手说:“今天恐怕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因为一会儿有个约会。”
“你约了老同学?那我自己买点东西回去吃好了。”
“不是我,是你。”
现在反而是严凡一头雾水了,自己什么时候和谁约好见面了?怎么她都不记得?
“我昨天接到学校那边的电话,你母亲以为你回学校去了,结果打电话到学校没找到你,所以才托学校又找到我这里。”
严凡嘴角抿成一条线,可即使她不说话,眼睛里的波涛汹涌早就看在萧宁何眼里,“去见见她吧,事情一直憋在心里总是不舒服。我在家里沏乌龙茶等你回来。”虽然他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她不快乐,他知道。
面前的男人从相识以来就是如此沉稳,再大的事情到了他手里也都是举重若轻。他令她安心,细心地为她想好了每一步,即使她受伤了,身后也总还有他在那里等待。
终于,她蹲下身子,抱住了他的腰,说:“谢谢。”谢谢你给我勇气,让我面对过去,谢谢你给我理解,为我解开心结,谢谢你给我时间,等我慢慢地爱上你。
他把下巴放在她的发旋上,说:“傻丫头。”
严凡终于再一次站在了家属楼的门外,萧宁何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为难地回头。他冲她打了个手势,告诉她自己会在家里等她。
这一次进门很容易,因为家里除了母亲就再没有别人了。
不过几天没见,她似乎更加憔悴,整个人黯淡地几乎要隐没在那身素色的套装里。严凡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呆在这个熟悉的空间里,可是身上那种局促的感觉都快要了她的命。对面的母亲并没有上一次强烈的恨意,可也说不上热情,淡淡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她略微往前挪动了一点,说:“严凡,你没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严凡紧紧地抓着沙发柔软的边缘,看着眼皮底下的茶几说:“您,真的恨我吗?”
“我……”
“算了,当我没问。”还不等母亲回答,严凡就匆匆打断了她,她怕,如果她回答“是”,自己将情何以堪?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回去了,没想到……咳,正好可以当面告诉你。”她叹了一口气,捋一下耳边的头发,其实并没有碎发落下来,这是干练的母亲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她苦笑了一下说:“我和你爸爸……打算离婚了,会尽快办手续。这房子会给他,我打算去宁夏支教。这也是我年轻时的愿望,总算有机会可以完成。你也长大了,我一直也没有照顾好你,现在你亲生父亲来找你了。如果你愿意,可以跟着他一起生活。”
亲生父亲,这四个大字重重地敲打在严凡的心上,二十年,二十年才来见她的一个陌生人,她凭什么要跟着他一起生活?
出口就是支离破碎,说不出别的,只能问一句:“为什么?”
“其实,你见过他的。六年前你们就见过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