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样说的。你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总有一天余四麿会明白的。他留下的着述以英语词典为首,堆积如山。我必须住在松户的宅内,将他的着作重新誊写并整理。炮术、军略、药草和医疗……没错,从军舰的制造方法到牛的养育方法,以及点心和咸菜的制作方法……你的父亲当真是日本最伟大的学者。”
众人的心情终于有所好转。这时,女中端来了食案,这是临别前的最后一餐。
并排摆放的食案上都是简单的素菜,并无特殊之处。
只不过,与其他藩迥然不同的是,每个食案上都摆放着一个小小的农人人偶。
那小小的农人人偶是一位坐在地上的百姓老翁,其斗笠放在腿上。这是烈公始创的规诫人偶,寓意在吃饭时不要忘记百姓们的劳苦。
所有食案上都摆放着这样的人偶。
“百日之斋并非什么可口饭菜。”
“不客气了。”
在贞芳院的催促下,小妾、公子和小姐们纷纷取下碗盖,并不约而同地在农人人偶的斗笠中放入两三粒米饭,恭敬地施了一礼,然后才拿起筷子。
当家庆笃公、一桥卿、冈山藩主和鸟取藩主都曾被严肃督促在饭前对百姓表示感谢。
“我想……”在吃饭过程中,贞芳院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倘若不能将水户的孩子们都奉献给国家,此次国难就不会彻底平息。大家也都是这样想的吧?”
“是的,的确如此。”
“仔细想想,水户的家风当真奇怪。其他家族的妻妾各个衣饰华贵,享尽山珍海味,在水户的我们却穿不上比茧绸更好的丝绸衣物。尽管如此,大家仍旧年轻、漂亮……”
“夫人……”
“你们身穿木棉和服、扎紧衣带、排成一排挥舞大刀训练的身影如今仍历历在目。你们都知道,我是在京都长大的,所以会向你们发号施令,并指挥你们。老实说,那样做才符合我的性格,才显得有趣,我确有轻佻之处啊。”
“夫人在马背上的英姿实在是无比飒爽。”
“呵呵呵……我虽然是在皇宫里长大的,但叫我骑马的时候,还是感到害怕。不过,扎上头巾以后,我就能骑马了……人能做到什么程度,完全取决于自己的一颗心,我本是可以成为武将之妻的。”
受到贞芳院豁达谈话的感染,众人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
说起来,在她刚刚嫁入水户时,其倔犟和固执程度与性情刚烈的烈公相比亦毫不逊色。
她们至今仍然记得一桥卿出生时的事情,事情发生在进入10月(旧历)后的霜冻时节。
“不需要热水,若是男孩,就用冷水洗浴吧。”
躺在产床上的登美宫下达了这样一道命令。
“倘若男孩柔弱得承受不住冷水的洗浴,今后也不会有所作为。”
就连烈公也被吓破了胆,但一桥卿却在冷水的洗浴中活了下来。而且,当乳母汇报一桥卿睡相难看后--
“在他的枕头两侧竖起两把剃刀,然后再让他睡。”
下达这道命令的人正是贞芳院。
身体稍有异动,就会割到脖子。因此,一桥卿至今仍然保持着一个习惯--只要脑袋挨着枕头,就能一动不动地睡到第二天醒来。
正当众人谈及此事时,管家进来报告,曾属于一桥家的平冈圆四郎来访。
“什么?一桥的……”
连贞芳院也不禁失声惊呼。
“是吗?既然不是一桥卿本人,见见也无妨。让他进来吧。”
管家将平冈圆四郎带入之前,众人已经用膳完毕。
“我们先回避……”
余四麿的母亲轻声催促众人,贞芳院则立刻阻止了她。
“不必回避,大家刚刚才发过誓,秘密一说对女人并不适用,大家但听无妨,对方或许只是来问候的。”
平冈圆四郎走了进来,他的前后额高高突起,不断地晃动着脑袋。他虽然名叫圆四郎,一张脸却是四四方方,仿佛一只低齿木屐。
“好久不见,您近来可好?”
“哦,你也没事就最好了,过来吧。”
“是。圆四郎此次被负责将守卫甲府的小普请组再度唤回江户,同以前一样,继续在一桥家做事。”
“那可太好了,这些都出自于和宫小姐下嫁带来的恩赦啊,刑部卿(庆喜)也很高兴吧?”
“是……我此番前来正是有关于刑部卿的事要拜托夫人。”
说到这里,圆四郎快速地瞥向小妾和公子们,看他的眼神是在催促贞芳院遣开旁人。
“呵呵……”贞芳院缓缓地摇了摇头,“圆四郎,你迟了一步。”
“迟了一步……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鉴于当前的紧要时势,我们刚刚决定,不见任何秘密使者及其他家族之人。对于政治问题,一旦女人介入,从来就没有过好结果。我们决定奉行不看、不说、不听的三不主义。不过,若是即使众人在此也无不方便之处,只要是可以在大家面前说出的话,听听也无妨。”
平冈圆四郎圆睁双眼,叹了口气,眉间清楚地现出为难的神色。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为了提醒大家日后多加注意,我们也会认真听的。圆四郎,说吧。”
“诚……诚惶诚恐,其实……”
“其实?”
“一桥卿的反省处分不久也将撤消。”
“那是好事啊,越前的春岳公自然也一样喽?”
“是的,三贤公(松平春岳、山内容堂、伊达宗城)自不用说,朝廷方面也纷纷……这也是内亲王下嫁的目的之一。”
“是吗?可喜可贺,烈公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那么,你是想说一桥卿也被任命了新的职务?”
“是的,当然……不,关于此事……”
“说吧。所谓秘密,一定要掩人耳目才能称为秘密。如今大家都在这里,说出来反而会对提醒大家大有裨益。”
圆四郎显得十分为难,再次慌张地环视众人。
“呵呵……不必担心,她们都是一桥卿的兄弟的生母。到底出什么事了?”
“是……是。如您所知,一桥家乃将军家族,因此与众大名不同,并无直属家臣。”
“这我知道,所以才会让你们这些旗本伴随左右。”
“夫人……没有直属家臣,您不觉得一桥卿的生命会受到极大的威胁吗?”
圆四郎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一句令人不安的话来。
贞芳院呵呵笑了起来,在座的女子们却都不约而同地脸色骤变。
(一桥卿的生命……)
圆四郎的这句话深深地刺入众人内心。
“圆四郎,你的意思是说,纵然一桥卿的反省处分撤消,老中们心中的疙瘩也不会解开,对吗?”
“没错!”
圆四郎目光变得愈发凌厉。
“若是御家门的越前公,或许会有处理办法,对此,一桥卿很为难。倘若一桥卿插手政治,将军的影响力就会变弱。是的……朝廷似乎想让一桥卿成为将军的后见职,此条件也为内亲王下嫁的条件之一。”
“哦,让刑部卿成为后见职?”贞芳院目光望向空中,“你想怎样做?”
圆四郎仿佛再次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我本该直接告知一桥卿,他的生命正受到威胁。”
“呵呵呵……”
贞芳院又笑了起来。
“井伊大老于樱田门被杀,水户的浪人们如今正在狱中等待接受审判。据传闻称,老中安藤信正也已成为暗杀的目标……在如此时势下,有人意欲暗杀一桥卿也不足为奇。重要的是,你想让我做什么?”
圆四郎再次惊讶地望向贞芳院。
“现如今,一桥卿仍像往常一样出奇的固执……圆四郎很害怕。”
“你一个男人怕什么?”
“倘若朝廷让一桥卿成为后见职,幕府是无法拒绝的。没错,倘若拒绝,朝廷就会将婚期延后。因此,在朝廷正式下令之前……”
圆四郎脸上露出可怕的表情,只见他抬起右手做出一个“刺”的动作。
“先不说将军本人,就连大奥之人对一桥卿也是异常畏惧。一桥卿的器量令井伊大老都无话可说……倘若一桥卿每日登城,将军必将形同虚设……”
“然后呢?”
“在朝廷正式下令之前是最危险的!一桥卿此前一直闭门蛰居,任何人都不得出入,可一旦处分撤消,就可以随意出入……仅凭我、中根(长十郎)和黑川(嘉兵卫)等随从是无法保护周全的。”
“圆四郎,你太啰嗦了,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请从水户家调派三十人……不,二十人也可以。请挑选武艺高强的勇猛之人,命他们巡逻守护。”
“岂有此理!”
“啊……您说什么?”
“岂有此理。我正打算落发隐居,以为烈公做佛事为首任,决定自此远离红尘,我怎能下达如此命令?”
“这……”
“我们刚刚才发过誓,诸如这些事是如何也不会插手的。”
贞芳院再次提醒众人,然后重新望向圆四郎。
“圆四郎,你的话我们会参考的。总之,你去当家庆笃公那里问候一下就请回吧。有你们陪在一桥卿身边,我也就放心了。退下吧。你可转告一桥卿,就说他的母亲今后将倾尽余生誊写其亡父的着作,要他自己保重。”
烈公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开贞芳院的玩笑:
“倘若你生为男子,必定像近江牛(井伊直弼)等人那样,成为我强劲的对手。”
而贞芳院也会不甘示弱地进行反驳:
“可不一定就是敌人哦,我说不定会和长州的吉田寅次郎一起杀入黑船呢。”
“总之,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老爷也是个了不起的老爷啊。”
每每说到这里,烈公总是立刻噤声,咂舌不已。了不起的老爷……这句话中包含着贞芳院对他染指其他女人的非难。
无论是头脑反应,还是行动力、口才,以及体贴他人,样样都是出类拔萃的。
公卿的女儿们之所以对一桥卿倾心不已,也是由于贞芳院未嫁入水户前的口碑所致。
“一桥卿继承了贞芳院的优点……”
正因如此,诸如一条家的辉姬(昭宪皇太后的姐姐)才会为一桥卿痴狂而死。
看来贞芳院是灵活利用圆四郎的来访规诫小妾们,然后便让他去问候当家庆笃公……圆四郎只好默默地退下。
(她会认真提出忠告的……)
圆四郎离开后,小妾们也陆续退下,却有一人不肯退下,面对贞芳院不肯罢休。
此人并非别人,正是万里小路睦子所生的余四麿。睦子已是美貌非常,而余四麿容貌标致,更胜其母,乃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余四麿,你也可以退下了。”
独自留在原地的余四麿亮晶晶的双眼一眨一眨,奶声奶气地说道:
“母亲大人,请让我去一桥家。”
“你说什么?”
“我要以保护哥哥的武士身份前去,而不是以弟弟的身份……余四麿也想成为别人想要暗算的人!”
“你突然胡说什么……你可是父亲最疼爱的儿子哦,你的父亲还未决定是否让你去当别人的养子,便匆匆离世,可我知道,尾张和纪州都曾提出过这一要求。”
“我……”余四麿突然耸起右肩,跪在地上,“我不想成为什么大名!大名不过是重臣们的玩具……”
“哦?不想成为大名,那你想成为什么?”
“我要成为天狗!变幻莫测的天狗。”
“你打算成为天狗,然后与一桥卿一同翱翔?”
“没错。我可以做一桥卿的家臣,而不是什么大名……”
随后,他又迫不及待地说起仁孝天皇兄长的故事。
仁孝天皇的兄长将皇位让给弟弟后,以中山为姓隐居于市井之中。他已预感到不久日本就要面临重大国难。
他的女儿以中山大纳言之女的身份成为天皇(孝明)的典侍,生下了佑宫(明治天皇),而他自己仍然隐居于市井之中,为中山大纳言的儿子们和国事而四处奔走。余四麿坚称,烈公的一个儿子也可以成为天狗,献出生命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