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喜眼前首先浮现出了在雉子桥御门被杀的中根长十郎清晰的脸庞,也看见了在京都死去的平冈圆四郎的容貌。还有原市之进、井上甚三郎、武田耕云斋、藤田小四郎……这些人虽已人鬼殊途,却仍与庆喜保持着不可思议的联系。
“高野啊,在这场骚乱中,庆喜究竟杀了多少人啊……每当念及此处,便觉罪孽深重。”
“您在说什么呀,大家都是为了令更多人活下来而作出的宝贵牺牲……您若是这样说,今后还将持续出现的牺牲岂非可悲?”
“是吗?真正的悲哀自此方始吗……”
“是的。水户领内残存的天狗与俗论之间的斗争尚未平息,会津及其他藩对官军的憎恨也不会即刻消除。事实上,须贺写来的信中曾经提到某个名叫新门之人的女儿。”
“什么?新门的……是阿芳吗?”
“是的。那个叫阿芳的人被人从京都送回江户,声称官军进入江户之日,她将先于父亲自决,须贺好不容易才将其劝阻……”
“唔。”
“有人死亡,便有人获救,有人诞生……只有这一点是将军无法随心所欲的……”
“话虽如此,但大家的不幸却都与我有直接关系。”
“因此,才要将心交给鬼……”
“果然还是恭顺第一吗?”
“是的,只有鬼才能理解水户之心。”
“是啊……是啊,庆喜该就此默默地消失,没错……默默地消失,只是不停祈祷新帝时代的繁荣……这便是本来的水户之心。”
“将军!高野……高野感到十分自豪。得以在将军幼时侍奉左右,实在是我无上的生存意义。据说,庶民们曾给将军起了个‘倔犟公’的绰号。烈公的儿子是日本第一的倔犟公……不要再让任何人看到您的眼泪,就像须贺一样……是的,要超越悲伤。”
“哈哈哈,高野的话还是那般厉害啊。”
“是。将军还记得吗?您年幼时的睡姿。”
“嗯,那时睡姿十分难看……”
“是的。为了纠正睡姿,我与井上甚三先生经过商量,决定在您枕头两边竖起两把剃刀,将脑袋夹在中间。”
“又令我想起可怕的事情了。”
“当然,此举得到了老夫人的允许。于是,将军自当夜起睡觉便一动不动了。希望您能想起当时的事。”
听到这里,庆喜不禁微微皱眉。无论怎么听,这都是对他的暗示。
(没错!只要下定决心,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看来鹿子此番前来似乎是出自庆喜母亲文明夫人的授意。既已决定恭顺,便不要心生动摇。要做日本第一的俎上鱼肉,将倔犟公倔犟到底--母亲的这种心情加上鹿子原有的智慧,令庆喜从她的话中既感到了安慰也感到了鼓励。
鹿子与庆喜交谈了近一刻钟,随后便即离去。
在离开时,她反复叮嘱庆喜不要担心正在反省的家人,因为鹿子的分身--须贺会一直在他们身旁。在任何情况下,须贺都可以保持冷静,既不会哭泣,也不会感到狼狈。鹿子告诉庆喜,他的母亲文明夫人也深知此事,因此要庆喜继续安心反省,而后便离开了。
最令庆喜内心感动的是,直至今日这一地步,母亲和鹿子仍然没有做出任何愚蠢举动。
母亲吉子(文明夫人本名)生于有栖川亲王家,是被任命为征东大都督的有栖川宫炽仁亲王的大叔母。因此,倘若她夹杂私情提出请愿或做出解释,庆喜也无可奈何,但她并未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文明夫人十分清楚自己的儿子与炽仁亲王在政治上的器量差距。事实上,庆喜具备罕见的领导能力,而炽仁亲王却并无这一资质。
鹿子离开后,庆喜的心稍微平和了一些,犹如一点曙光照射在窗户上的感觉。
田安龟之助被立为嗣子,德川宗家的存续已不成问题。尾张被任命守卫江户城,得以施展才干,越前则经常作为新政府的协商人员,在双方之间斡旋。而由于与和宫之间的关系,纪州也得以安定。
眼下无法平抚的是会津和桑名两藩的现状,唯有此事是庆喜最担心的。从不同的角度来考虑,庆喜或许会被认为是欺骗了会津的容保和桑名的定敬两兄弟而自京都逃至江户的。
虽然为了避免在京都的新帝膝下爆发激烈冲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从人情上来说,或许这才是最大的不信任和背叛。
庆喜在上野忍冈的大慈院隐居反省时曾留下这样一首诗歌--
为君为国身暂隐
忍冈僧衣墨染袖
这首诗歌并非庆喜所作,而是揣测其心境的幕臣所作。庆喜虽然反复思量着“必须变成恭顺之鬼”,但对这二藩的抱歉之情却成了他最大的自责。
“为了结果而欺骗了同伴。”
作为站在风口浪尖之人,这种悲哀有时在所难免。
“倘若那时的我一直咏诵诗歌,怎会仅止于暂时隐居。”庆喜后来如此述怀道,“岂止暂时,恐怕只能终生遁世……”
必须变成恭顺之鬼的觉悟与自其中引出的强烈反省和自责紧密连在了一起。
此处不得不提的是,在庆喜离开江户的六天前,他的兄弟--水户第十代藩主庆笃在水户去世,享年三十七岁。
病名为脚气攻心,自然是由于内心操劳及领地生活的艰难所致。正因如此,水户才笼罩着一层令人不快的阴晦之气。而当此天下大乱之际,嗣子人选自然不可轻易决定。
事实上,庆笃是庆喜的亲哥哥,其时跟随涩泽荣一前往巴黎留学的十八麿昭武已被定为继承人,但如今连德川宗家也前途未卜,因此事情并无进展。
庆喜会见鹿子的第二天,水户藩的伊藤玄蕃再次前来弘道馆造访庆喜。玄蕃或许是打算征询庆喜针对继嗣问题的意见,但却未能说出口。
因为他听到庆喜身边的新村主计头说,在庆喜离开大慈院后,聚集在上野的彰义队仍然打算一战。他们命令新门辰五郎在上野山周围修筑城郭,与进入市街的官军对抗。
其时,庆喜仍旧默默地向皇宫施了一礼,而后缓缓闭起含泪的双眼。
彰义队最初的任务当然是负责市内警戒。他们的总人数多达三千,经常提着写有大大的“彰”字或“义”字的灯笼,在市内巡逻,受到市民的感谢。
随着官军逼近江户,彰义队分成了天野派和涩泽派,最终首领涩泽成一郎也离开了彰义队。涩泽走后,三千五百石的旗本本多邦之辅暂时成为大将,但很快他也退出了。自那时起,彰义队便变成了无视庆喜和胜命令的暴兵。
有消息称,如今队员们由天野八郎等四人带领,从一番队到十八番队,人人身穿下摆窄小的义经裤裙和淡蓝色的开襟外褂,佩带细长的朱鞘大刀,趾高气扬地在市内昂首阔步。
无论如何,官军进城在道义上是说不通的。朝廷完全无视德川家二百六十余年的忠诚,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贼名强加于庆喜,反而导致他们开始反抗庆喜的统制。
不,不仅如此。宽永寺的杂务觉王院和轮王寺亲王(公现法亲王,小松宫嘉彰亲王之弟)如今也已成为彰义队的核心成员,认为他们才是明白真正大义之人。
“因此,山冈铁舟才会亲自前往上野,宣告解散。”
此时,庆喜仍然只是默默地听着,决不发表任何意见。
“可是,不仅队员,连觉王院都不听。他如此说道:‘你还有何面目来此山中?时至今日虽名为朝廷,实乃萨长叛乱。你代代沐浴德川恩泽,竟然一朝便已忘却?德川家的祖先对此事早已有所察觉,方营建此山,尊奉皇族为主,你难道忘记了吗?’法亲王若也是这番想法的话,此事不见血终究无法收场。”
庆喜仍旧一言不发,正在隔壁房间隔着拉门倾听的伊藤玄蕃也仿佛肝肠寸断。
从道理上来讲,觉王院所言不差,轮王寺法亲王的想法也是对的……然而,已经即位的当今天子已被萨长夺走,倘若致使双方对立,岂不如同南北朝六十余年斗争史再现吗……
如此一来将会与家康的意志发生严重龃龉,而家康也一定是考虑到皇统发生万一的情况,才用心良苦地将一名亲王迎至关东。然而,此举并非为了东西相争,而是希望能在叛臣暴乱时用以维持皇室正统。正因如此,庆喜为了避免一分为二,才做出大政奉还这一前所未有的举动。
(为何朝廷完全无法理解这份忠诚之心呢……)
“绝不可忽视法亲王的愤怒……铁舟和胜海舟说这句话时都很痛心。法亲王认为自己的主张才是正确的,如今正在劝说奥羽十七藩结成同盟。倘若奥羽十七藩相信如此方为大义并奋然起兵,那将军的恭顺不就徒劳了吗?虽然您尚在反省中,此举多有不妥,但能否请您下达一些指示?”
在隔壁房间的伊藤玄蕃情不自禁地探出身子,新村主计头的发问就像是他自己的话一样,令他感到切身般的心痛。
然而,庆喜仍旧没有回答,主计头的声音不禁陡然低沉下去:“不行吗……这我明白,但是我听说只要彰义队老实解散,德川家便可以保住百万石的大名身份。因此彰义队虽欲行忠义之事,实则却是在摧毁宗家……”
“……”
“是的,轮王寺亲王也好,觉王院也好,全都一样。听说觉王院等人都嘲笑将军怯懦,称赞彰义队的队员才是深明大义的真正武士。”
“……”
“而且,据说在战争期间,队员日薪十两白银,预付五两,可谓毫不吝惜金钱。大家都已准备战死沙场,故而挥金如土。队员夜夜流连于吉原,寻花问柳,只当作是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放纵……”
“……”
“您有所不知,他们每次反抗,宗家的百万石俸禄便会被削减……但即便如此,也不应歪曲是非……是的,在下并不担心彰义队本身,他们早晚都会被平息,在下担心的是奥羽十七藩以此为契机而结成同盟。”
庆喜仍旧没有回答。看来这个俎上鱼肉已经变成了一个鬼,将希望全部寄托于“尊皇绝对”的水户之道,似乎只有贯彻水户之道才是他唯一的生存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