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应该说,在如此复杂的政权交替中失去官职的旧幕府官僚们是最可悲的。但是,不久之后一视同仁的录用之道即将开通,可见这其中隐藏的日本的良心与皇室之间的关系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
总之,胜海舟交涉的中心是:自己负责保证静宽院宫的安全,庆喜公的安全则由西乡保证。如此一来,便可令朝廷事态相互纠缠,形成势均力敌之势。这也是胜海舟的心计。
即便如此,我们仍不能忘记,江户百万市民生活获救乃是庆喜、山冈和胜海舟之间的大义、情感、智谋协同努力的功劳。
辞别西乡后,胜海舟立刻前往上野山中拜访庆喜。其时,前往拜访庆喜也令他面临着生命危险,或许不知何时就会从某个地方飞出一颗子弹。因此,他在黑门町附近下了马,将马辔交给身边唯一一名侍从,独自一人向彰义队保护下的山中悄然而去。
胜海舟当时的心境并非如他之后在《冰川清话》中所描述的那样平和安宁。虽然西乡听信胜的话已经返回京都,但在京都既有大久保利通还有岩仓具视那些怪物。
那是一个暗杀随处可见的时代,正因如此胜海舟才感到特别担心。而当他满怀心事来到大慈院的四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见到庆喜时,不禁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庆喜反省的房间只有四张榻榻米大小,连褥子都没有。当时庆喜身穿整齐的和服外褂和裤裙端坐在榻榻米上,面对着书桌,旁边还放着已经熄灭的矮架灯。他大概一直这样翻看着某本书,直至天明。
“将军,您在看什么呢?如此认真。”伴随胜一同前来的高桥伊势守开口问道。庆喜将书的封面在伊势守面前晃了一下,而后将书合了起来。封面上写着“宋臣言行录”几个字。庆喜任由月代和胡须长长,其模样令人望之心痛。
“你方才说胜海舟回来了?”
“是,还是由安房守汇报经过吧。”
“是吗?海舟,辛苦你了。自你昨夜回来之后,军舰奉行榎本武扬和步兵奉行大鸟圭介都相继前来。”
胜海舟为难地咋了咋舌,跪拜在地,开口说道:“此二人皆为强硬的主战论者,他们想必说了些违背您意愿的话。”
“没错。他们似乎仍未断绝与洛奇(法国公使)的联络。”
“法国也很固执,拿破仑三世仍表示希望站在将军一边。”
庆喜轻轻点了点头,“他们说,这种斗争在欧洲十分常见。虽然号称王党,但对手既然是萨摩,便应毫无顾忌地予以讨伐……”
“若按他们的道理来讲,的确如此……”
“他们说,水户的尊皇只是拘囿于头脑之中的尊皇,是忘记了行使实力的纸上谈兵。我们拥有足以坚决而出色地实行开国的实力,且远胜萨长所想。因此,现在应该坚决讨伐萨长,由我们拥立朝廷,实现真正的勤王。”
“那么将军是如何劝说他们的?”
“我对他们说,在很久以前我也产生过这样的想法。既然是自己曾经走过的路,自然不会不明白,但此事绝不可行。不过……”
“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吗?”
庆喜再次点了点头,双眼已经变得湿润。
“将军!日本也有了不起的人,一点便通。此人便是西乡。西乡曾握住我的手,下令停止总攻,然后匆忙赶往骏府商议。他或许还会亲自进京,在天皇膝下商议此事。”
“是吗?真是……辛苦你了。”
“好不容易才将大政奉还,倘若此时分裂国家,一切都将变成徒劳。不过,将军,倘若西乡回来说自己无法说服众人,您打算怎么办?”
胜海舟试探般地询问道,庆喜放在腿上的双手却开始微微颤抖。
“我相信日本人……相信深深渗入这片国土的日本人的良心……无论西乡一人的行动和力量如何,我……我对这片国土的信赖都不应发生动摇……”
突然,一直聆听的高桥伊势守大声呜咽起来,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片哭声之中。
对胜海舟而言,庆喜此时的觉悟便是决定自己行动的灯塔上的指航灯。
他永远是正确观察现实的行动者。海军的榎本武扬和陆军的大鸟圭介仍在推行抗战,纵然西乡完全接纳己方提出的条件,也无法保证能实现无血入城。
(事情并非如此容易……)
从鸟羽、伏见的先例便可看出,一旦萨长一方迫不及待地进入江户,无论指挥者意见如何,都难免会爆发小规模的战斗。而如何对此加以预防和镇压,便是胜海舟的责任。
“既然得知将军的觉悟,我也已下定决心。那么我们就当作会收到退隐水户的消息来安排一切吧。”
“交给你了,只能……交给你了,海舟。”
我再次告诫自己,这才是处理现场的关键。他并不认为将上野山团团围住的愤怒的轮王寺法亲王、松平太郎、彰义队会平安无事地就此离开江户。法亲王曾再三向官军请愿均被驳回,海军也是一样。幕府的军舰和船员仍在榎本武扬的掌握之中,只要榎本一声令下,海军或许便会不顾一切地开炮攻击,奋力突围。
纵然凭借西乡的努力,令朝廷接纳己方的请求,但若是此二人互相呼应,点燃战争的导火索,庆喜退隐水户一事便不可能实现。
“在下有事拜托将军,请将军自此刻起……开始生病。”
庆喜苦笑着说道:“这件事可比生病严重多了。其实,我偶尔的确会腹痛。”
“请您提前向田安中纳言说明--由于生病,纵然退隐一事得到准许,您也无法立刻出发。”
“你是说无法立刻前往水户!”
“是的。而且,无论您心情如何,都希望您不要会见任何人。”
“这么说,连同伴也要欺骗?”
“将军!万一江户化作焦土,火势将会蔓延到整个日本!”
“的确如此……”
“既然如此,即便是同伴也必须欺骗。将军生病,无法立刻前往水户……倘若不对外散布这一传言,事情的后果恐怕将不止是我胜海舟被后人嗤笑这样简单。”
庆喜目光凌厉地望向胜海舟。对庆喜而言,或许这才是最违背其本意、最为残酷的策略。已是俎上鱼肉的他一定希望至少可以口诵大义,堂堂正正地离开江户。然而,胜海舟却叫他称病不见任何人。他一定是打算叫庆喜不见任何人,假装无法在离开之日出发,却于事前悄悄离开。
(作为最后的将军,可以采取如此凄惨的离去方式吗……)
“将军!西乡如今不畏牺牲地正在为拯救将军和江户而努力……可是,倘若江户与百万市民一同化为灰烬,将军也命丧江户……到时西乡会受到赞誉,但您认为遭到嗤笑的又会是谁呢!”
胜海舟不顾一切地劝说着庆喜。
“我很明白将军的遗憾和悔恨,但倘若今日之事无法成功,此前的恭顺将成为谎言,您的苦心将化作泡影。我决不能让将军蒙受如此屈辱。将军!请您无论如何都再忍耐一次!”
庆喜的严厉目光蓦地自胜脸上移开,一行清泪突然自脸颊滑落。
“海舟……”
“是……在。”
“东照权现进入江户的时间是天正十八年(1590年)吧?”
“是的……是在二百七十八年前。”
“自他当上将军也已有二百六十六年了。你想一想,我是权现公的后代……是继承权现公的水户之子,秉承先人教诲,一旦出事,便要站在朝廷一边而非幕府一边……作为水户之子,难道可以一边奉还大政……一边在第二百七十八年偷偷地离开这片土地吗?而且还要欺骗同伴?”
“将军!请您……请您忍耐。”
“我一直勉励自己无论是武勇和耐性均不能逊于权现公……如今却落到这般凄惨下场……”
“将军!正因如此,您才必须一直忍耐下去。倘若将军不能悄然离开,恐怕直至后世,皇国大志都将难以再现。”
“海舟……你不必担心,我已有了觉悟,就按你说的办吧。”
“不胜感激……”胜海舟并未哭泣,而是用手拍击胸膛。
即便情势犹如四面楚歌,也丝毫不放松战术上的计划,这便是胜海舟。
根据他的计划,这样一来,无论彰义队和榎本武扬如何企图暴乱,都可以救出最后的将军。当然,他的这个计划与世人常说的人情或忠义存在本质上的区别。在他看来,为了能让这个国家永远发展下去,就必须让人民一目了然地认识到,谁才是真正的爱国,谁才是真正以朝廷为重而活。
(只有如此,这个国家的繁荣才有希望……)
而且,在这个计划中,德川庆喜作为一方的人证,此时万万不能辞世而去。倘若庆喜此时被杀,历史将按照萨长的意愿被随意改写。如此一来,便无法将全日本的人才聚集到天皇膝下。为了让所有人才跨越各自以藩为中心的利己之墙、让他们看到太阳之眼,庆喜便是最重要的证人。他的革新便在于此。
于是,自第二天起,庆喜便成了一个需要忍受更多孤独静寂的反省之人。除了读书,他只能聆听时而在窗外响起的鸟啼声和风雨声。
庆喜称病谢绝会见,对象甚至包括为胜海舟与西乡会谈创造机会的山冈铁太郎。
朴实的铁太郎并未意识到庆喜是在装病。
“怎能让将军在此时被病魔缠身?”
出于纯真性情,他一直在太医身旁打转,却发现没有任何人前来探病,不禁火冒三丈,口中不住呵斥。
于是,到了4月11日,敕使同西乡一同前来江户,将写有前述五项条件的诏书颁给田安中纳言,而后收缴军器。直至那时,他们仍然相信庆喜还在上野山中。
海军的榎本武扬等人申请将上缴军舰的日子延期一天,到了夜里,他便率领八艘军舰逃离品川海,停泊在房州的馆山海边,窥探官军的举动。
后来经过胜海舟的劝说,他最终向朝廷上缴了四艘军舰,其余归德川氏所有,问题暂时得以解决。然而,当4月11日黎明到来时,庆喜已经不在江户了。
当胜海舟和西乡在前一天商定好所有入城步骤时,庆喜离开上野大慈院的事情便已确定下来。
(庆喜此举是要离开江户,前去水户反省……)
显而易见,胜海舟认为,只要明白这一点,主战论者的愤怒也会得以平抚。
当日天未明,庆喜便身穿黑木棉外褂和小仓缟裤裙,脚踏麻里草鞋,离开了大慈院。时至破晓的上野山中频频响起杜鹃啼声,此起彼伏。
随从有大旗本新村主计头、成田下总守、千田要等七八人,均为高桥伊势守和胜海舟挑选之人。除此之外,还在各个十字路口安排了人手,以保证庆喜一行得以顺利通过。
队伍最前方有人打着一盏印有宽永寺寺纹的灯笼,烛光不时地微微摇曳。一行人走下上野山,来到通往千住的路口。从表面上乍一看去,人们只认为是宽永寺的寺院武士一大早有事外出。没人注意到最后的将军离开江户的身影,只有麻里草鞋踏在积满露水的地面时发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然而,到了千住大桥附近,不知从何处走漏了风声,送行之人变得越来越多。在微明的天色之中,只见那些人伏地跪拜,其中还有人啜泣不止,甚至有人禁不住喊出名号高呼道:
“将军!您就这样走了吗……”
“实在太遗憾了。”
“太遗憾了。”
每逢如此,走在最前面的新村主计头便出手加以制止。然而,当一行人正要经过大桥时,一个人影突然冲过阻碍抓住了庆喜的裤脚。
“将军!呜……呜……”
虽然来人并未特意报上姓名,但庆喜一眼便认出来了。与其说这是山冈铁太郎的啜泣,还不如说大声恸哭来得贴切……
“是铁太郎吗?”
庆喜目光炯炯地望向对方,开口问道。只见铁太郎忘我地在清晨的雾霭中爬了过来,仍旧痛哭不已。
“我要暂时前往水户。”
“呜……呜……”
“我去水户反省,你明白我的心意吧?”
“是……是的。只有水户……只有水户才是将军心之所属,才是思慕朝廷的故乡。”
“说得好。正因如此,我才会去,你要明白啊。”
“将军!水户满是思慕朝廷的志士们的亡灵……那些亡灵将会满怀何等的欣喜来迎接您啊……”
“是啊……那片土地上沉睡着众多始终如一的人,远比长州和萨摩多得多……”
“不,那些人一定会纷纷醒来一同迎接将军。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声音一定会令新世界睁开眼睛的。将军!在将军恭顺的声音响彻整个日本之前……在此之前……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忍耐!”
“铁太郎,天快亮了,再见。”
“是!天快亮了。将军抵达水户时,清晨将会再次来临……我也一定会忍耐的……”
说到这里,新村主计头突然上前插嘴说道:“时辰已过,尽快上路吧……”
“再见,保重。”
“将军……”
“不要再哭了,此前是江户,此后将是迈向新世界的第一步……我会一直守护着这个新世界,一生贯彻恭顺。再见。”
四周拜倒的众人歇斯底里地放声恸哭,桥下奔涌的浪潮声和麻里草鞋踏在地上的干涩声音透过哭声,直入人心。
庆喜凝望前方的天空,迈步前行。他再次想起胜所说的话--自天正十八年(1590年)起,如今已是第二百七十八年。
前方的天空已经开始放亮,甚至可以隐约看见鸟儿飞翔的身影。
(是啊,接纳江户城的敕使一行此刻正要离开品川的宿营了吧……)
想到这里,庆喜再次感到内心深处传来一阵痉挛般的剧痛,不禁产生出一种幻觉,不知道现在走在路上的究竟是家康还是自己。
(这是历史的变迁……)
其时,日本的安定便是先于万事万象的历史的希望所在,二百七十八年后,历史的车轮开始缓缓朝着世界安定的方向驶去。
(仅此而已……)
在这新世界中生存下去,只要一直思慕着天长地久的皇宫即可。
一行出了江户,只见轿子已候在桥对面。能够看见轿子,便证明天已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