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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在饭桌上盘桓了半日,算是给自己庆了寿。出得门去,刚走了几步,便见杨小霞昂首阔步走了过来。她将头发染成了黄色,嘴上徐着紫色的唇膏,穿着高级套裙,显得十分摩登。远远地看上去,还真有点洋妞儿的味道。她的一只胳膊挽着贾导,紧紧地傍依着戏曲权威,目不斜视、锐不可当地走了过来。作家先生面色萎黄,骨瘦如柴,自惭形秽,他怕扫了人家的兴,急忙寻找躲避的地方。无奈小巷路窄,路上人来车往,已经无处可躲。近在咫尺了,杨小霞目视前方,全然没有看到胡然--仿佛世上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从他的面前款款地走了过去。愈发亮丽的脸上平静如水,连一点点波澜都没有掀起。

胡然感到一阵阵恶心,蹲在地上,将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

回到病房,作家先生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出现许多过去的景象。这些景象五颜六色,杂乱无章,一会儿三十年前,一会儿三十年后,然后又交织在一起,分不清何时何地。只有一个镜头,却长长地留在他的脑海里,显得是那样清晰--

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作家先生最多也就八、九岁吧。似乎是个冬末,大地还是一片萧瑟。他跟着一家送葬的队伍来到了黄土塬上。别人都在忙着下葬,他却去捉松鼠玩了。后来,人们都走了,偌大的荒原上就剩下了一个孩子。他感到一阵恐惧。抬头看天,一轮苍白而又瘦小的日头懒懒地挂在远处的山岭上,显得是那样的软弱无力。低头看地,黄土塬苍苍茫茫,横无涯际。一片地块连着一片地块,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如何找回家去。一只野狐从他的身边窜了过去,还回头向他龇了龇牙。他绝望地哭了起来。这时他便发现前面有一座泥土修造的窝棚,似乎是他家的瓜房。夏日西瓜成熟的季节,他曾给看守瓜田的爷爷送过饭。于是急急地奔了过去。到了跟前,那窝棚空荡荡的,却又不像他家的瓜房。朝前望去,远处又有一座瓜房。于是又踩着坚硬的砂田,咯吱咯吱地向瓜棚奔去。走到跟前,竟又不是了。再向前望去,瓜棚越多了,四面八方全是砂田。于是又奋力去寻觅。吭哧吭哧地走到跟前,又不是了。空旷的天穹之下,光秃秃的原野上,只有一个孩子在奔波,在呼号,在探路。忽然,前面有说话的声音。他急忙跑了过去。原是一群山里人结伴到他们庄上去看戏。他于是便跟在他们后面,回到熟悉的路径上,并且和他们一起来到了正在唱戏的剧场。正月里,庄稼人在土场子里演当地的小曲子演得正欢呢。他听到了稔熟而又亲切的锣鼓家什,看到了戏台上恍若梦境般的人生演绎。

这一点童年的印象,几十年来总是挥之不去地盘亘在他的记忆深处。演戏!这是不是一种宿命?他多少年来的生活,不就是迷路,寻找,奔波,最后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场戏吗?人生大戏台啊!

老崔来了。一进来就嚷:“你怎么整天睡在床上?也不活动活动!走,咱们到花园里散散步。”说完把作家先生搀下床来,扶到医院后面的园子里去转悠。转够了,坐在石凳上,这才用婉转的语气告诉胡然:中院的终审判决很快就要下来了,十之八九是维持原判。说完看着胡然的表情。自从作家先生病重以来,老崔说话已经注意多了,不再用李逵式的语调,而是尽量委婉且放低声量。他怕影响他的病情。

胡然听了,半晌做声不得。他觉得他的心房被一只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他感到浑身发冷,冷到了骨头里。他面色惨白,继而绯红,最后转为黑灰。老崔见状,急忙将他搀回病房,帮他服了药,说了许多宽心的话,安顿好了,这才闷闷地离去了。

自此作家先生就再没有从床上爬起来。他的肝病已经到了后期。他整天昏睡。昏睡中,他产生了一个又一个幻觉。幻觉中,他见到最多的不是别人,却是那个年轻的农村寡妇田珍。而童年时坐着羊皮筏子在黄河上夜航的情景,又一幕幕地出现在眼前……

月亮躲进了云层,从云缝中洒下缕缕朦胧的亮光。河面上飘动着幽幽的青烟,两岸笼罩在轻纱似的薄雾之中。岸上那些村庄,果园,瓜田,全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虚幻的色彩。最后的一声青蛙的鸣叫停止了,凝固了,久久地在河面上飘荡着,寻觅着可以消逝的地方……

一只装满了瓜果的羊皮筏子,静悄悄地在河中游漂流着。那个坐在筏头,摇动筏板的宽肩膀的水手是谁?是年轻时的自己,又好像不是自己。他的身旁坐着一位俊俏的少妇,那是谁?好面熟,是田珍吗?他们把鞋脱了,四只脚伸进水里,清凉凉的河水从他们的脚下急速地流淌,发出哗哗的声音。大而亮的星星在他们的脚面上跳跃着,闪动着,伴随着筏子一块儿前进。忽然,一阵夜风吹来,满河的星星不见了,河面上掀起了轻轻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向着远处散去。夜风吹来了白兰瓜醉人的香味,吹来了冬果梨和酥木梨淡淡的清香,送来了秋庄稼浓郁的泥土气息……

年轻的水手(似乎又不是胡然了)轻快地摇着筏板,头一会儿低下去,一会儿抬起来,筏子缓缓地在水面上前进。一辆又一辆高大的水车闪了过去,落在筏子的后面。浑身披满了绿色苔衣的水车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把一桶又一桶散发着泥沙味儿的水从黄河里提起来,倒进高高架起的水槽里。然后通过水槽,流向无边的田野,清粼粼的河水倒向水槽的一刹那,发出一种微弱然而却奇异的光。田野里突然响起了蝉叫,先是一声,两声,以后就交织成一片……

那个农家少妇(她真是田珍吗?)静静地躺在筏沿上,正闭目休息呢。月亮从云缝里钻了出来,清清的光辉照在她的脸上。她似乎比白天更妩媚,更动人了。两条细细的、弯弯的眉毛,稍稍地蹙了起来。红润鲜活的面颊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白。一只红艳艳的手从筏沿上搭了下去,漂在水面上,任河水扑打着……

胡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孩子--坐在羊皮筏子上的农家少年。他瞌睡了,就睡在了田珍身边。他的眼前升起了一团白色的云烟,那云烟托着他,把他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有着无边无际的银色水波,那水波一直消逝在蓝幽幽的雾霭里。水面上传来了低沉而又粗放的花儿声:

黄河边上的高高崖,

峡口里两朵云彩;

云彩搭桥你过来,

心上的花儿(哈)漫来。

一个清脆的声音(田珍的声音?)回唱道:

清悠悠的河水淌着,

高楞楞的水车转着;

你心里有了常想着,

年哩嘛月哩的盼着。

第一个声音(显然是自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显得有些急促:

想哩想哩常想哩,

想着眼泪常淌哩;

眼泪打转双轮磨,

磨轮飞转鸟儿落。

又是一声甜甜的回音:

天上星星一撮摄,

星星伴的月亮哥;

月亮伴的索罗树,

尕妹伴的小阿哥。

少年睁开了眼睛,原来是一场梦。月亮又躲进了云层,秋蝉的叫声听不到了。四周显得很黑。黄河像一匹暗绿色的绸缎,在微风中摆动着。两岸一棵棵粗大的冬果树,像岩,像巨石,从他的面前闪过去,闪过去。夜静得出奇。他忽然感到有点儿害怕。他朝旁边看了看,那少妇不在了。他坐了起来,发现水手(就是胡然)和少妇(就是田珍)已经挪了位置,坐到被瓜果挡着的一个角落去了。水手将筏板搁在一边,任筏子在河面上漂移着。少妇紧紧地坐在他的身边,面颊贴在他宽阔的胸脯上,一只胳膊从他的背后绕过去,柔软的手指放在他的手心里。水手低下头去,脸挨在她的头上,轻轻地吮吸她头发上的香气。前面的河心岛上,一对大雁正在安静地栖息着,看到筏子,忽然展开翅膀,腾空而起。同时发出了悠长的叫声:

“嘎--”

“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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