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变故
当一切尘埃落尽，静谧的夜给我带来的不过是喧哗之后的半刻宁静——心依然断断续续在阴与阳之间。没有人能听懂它的语言，特别是在它经历过生与死的交点之后。前方的道路依然宽敞明亮，明天的太阳依然光彩夺目，依然会染红了树木屋顶。阳光充溢了整个胸腔。为了这份美好，谁也拒绝不了那一诉衷肠的热望。如是，我开始叙述。
（千想万想，我怎么也想不到我要死了，好好的，冇病冇痛，怎么说死就要死呢，赶死呀！）
“哎呦，哎呦”德富瘫在地板上，血直个喷，这个德富，也不晓得左手握右手。
三儿跑过来，一把抓起他右手腕，一双手用劲，紧紧地压住，血把她的双手也染变了色。
一个个白色的小人儿在德富眼前跳呀，蹦呀，像在一座腥艳的戏台上，倚靠着墙根的玻璃后面，吹出了冷风，嗖嗖地掠过地面，冻住了横淌着的血。四月的房间，像下个一场暴风雪后的黄昏。
“那只手伤没？抓紧了，我去找东西包”
她一松开手，血“嗤‘的一下，溅了白墙面一个大花脸。
德富的左手没伸过来。他忽然发现小白人不见了，随着戏台一起撤走了。无边的凉意袭过来，他累了。
‘上灯了，上灯啦”
年关的炮竹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下个一场暴风雪后的夜，终于来了。
我想睡觉
阴冷的风，不停地从那块闯了祸的玻璃后面被吸了出来，通体透凉的爽快劲儿，促使他把盘着的腿纠正了一下，他感到舒服了一些。当然，房间改造的事儿还没完工，装玻璃的师傅，得把这块卸下来的再装上去，德富自个儿布的线，还吊在天花板上晃晃悠悠，得收拾利索了，就着五一放假这几天空儿。
我要睡觉，睡过去就没事了，刚才那事，就当没发生，原来么样，醒过来还是么样，刚才那事，没发生，真的没发生，睡过去就好了。
“三儿，我想睡觉”
小白人儿来了，都快跳到眼睫毛上了，真是讨厌。
我闻到那个味道了
那一刻发生的事情，睡一觉就过去了，不存在了，也就一下子的功夫。
小白人来了，爬到了脸上。
“不行，120打了没人接，咱得下去”
“我走不了，我要死了”
“不行！”声音把小白人震到了地上，一个，一个，乱爬。“我背你”一股邪风从那块玻璃后面疯狂地卷过来，凝住了的血液上面蒙上了一层冻霜，白花花的。小白人东倒西歪，地板上都是。
“我闻到了”“小孩子别瞎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伊（南方方言，指母亲）的嘴张开来，合上去，又开了，又合上，以很快的速度。德富仰着脖子看得酸疼，脚下磕磕啦啦的。“伊，我跟不上了”伊放缓了脚步，牵起德富的小手，亲亲儿的额头“我的儿呀！菩萨大人大量，莫见怪，。。。”
躺在床上的老人，睡着了一样。白色好多，在乡下的深夜，本不多的灯火，此刻更像鬼火一般少见了，到处黑黢黢的瘆人，白色为它更添了一层悲凉。其实白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放在这儿就让人好不舒服，弄不好，还要立水碗，不能到学，在家吃白糖荷包蛋呢！
长长的白布帷子，从正突（南方方言，指大厅）的梁上垂到地面，两边的墙上也挂满了白布，挽幛，突外的空地上摆着篱笆一般高的大花圈。白狗追着黑狗咬，在花圈下闹腾。摇摇晃晃的月亮更见白了。云朵很清晰地像刻在天上，团团簇簇，一阵阵经过月亮的门前，过兵过马似的不停歇，脖子酸了，还是这个景致。德富舍不得这幅好画，他知道只要一低头，楼下的白就会扑上来。楼上打了地铺，横七竖八躺着穿了孝衣的白人——办丧事的人家床不够用了。有人“哎呦”一声，又继续睡去。德富仰着脖子看着过兵过马的云团从月亮门前过去。
草垛里有白狗在安静的趴着，月亮过了薛家垴，在地铺上就看不到全影了。德富爬起来，经过横竖的白人，挪开破箩筐抵住的没安门框的几片门板，巨大的窗户同样黑通通的，热气从里往外传送，味道打着气旋与草垛的谷草香混在一起。白狗识相地挪动了窝儿，就着畜生的体温，德富闲适地追着那团团簇簇的云朵，直到伊来领他回屋。
“这是要你的命呀，怎么也拦不住一台车”
德富木然的呆在马路边，血流得很快，脚上的袜子变了色。他浑身抽紧，血管痉挛，眼里惊恐地看着这个即将与他无关的世界。小卖部的茵脂红脸大婶在拨弄电话机。
德富细哥死在月头，今年才五十八岁，德富的父也是五十八岁上去世的，可德富还差十个年头呀，即使像他们一样短寿。
从医院回家，细哥不肯进屋，拗着要在门口坐一下，春头的风很硬。对面屋顶的天，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可能有些发生的事，别个看他不到。吸引住细哥的——拿什么来形容呢——贪婪的像个久饿的婴儿裹住了伊的**。到家不到半小时就昏迷了，再也没有醒来。对面楼顶的天还在，德富后来在意地瞧了几回，也没瞧出点名堂来。
从四楼被三儿裹挟着下来，小白人也跟着一路上下来。他心里还是记得告别的，鬼黢抹黑的楼道，废鱼缸，一块大石头，窨井盖，踩着它过去了。他突然想起望一望对面楼顶的天，看它个究竟来。目光经过香烟铺茵脂红的脸。“怎么啦好吓人耶”，脸簌的不见了，黑中黄的卷发对着德富夫妇。她在拨弄电话机。
天见它不着？连个天都见不囫囵，好打击人，细哥能做到我德富做不到。时间几乎是一样地，也是这个鬼时间。那天从医院回家，硬是叫不到一台车。傍晚下班时间，孩子放学，的士司机交接班，道路拥堵。
“这是要你的命呀，120不来，又拦不到车”
“哄”的一下，小白人没了。德富回过神来，妻子的声音充满磁性。他默念自己找天，对每个人来说楼顶的天，是死是活都要去找，像细哥那样！其实医院离这儿近得很，一脚油门的事，半站地，500米，撑死规矩00米吧。他把身子缩得更紧了，团成一堆儿了。三儿总想拉他直溜起来，可他恨不得变成穿山甲，要往土里钻，他又不是穿山甲。
天空阴沉得出乎意料，阴阴的瘆人，阳气不知上了哪儿。像下过一场暴风雪后的黄昏，空气冰凉刺骨。浑身颤栗，缩成一团的茵脂红脸大嫂，铺子前立着个缩成一团的大血人。她粗实的丈夫不在店里。有一回，通大街的人看他拿着大刀片撒野，追得几个小子直奔马路，穿过大SH广场，才从磊奇鞋店的铺面拐角出来，大步过了马路，把大刀片往铺里一扔，点火抽烟，眼睛还凶凶地盯着广场方向，气都不喘：“妈那个逼的，说烟是假的，扯皮！”
第二章规定
我也没办法呀，玻璃放那儿，不过一会儿，我回去换一块的工夫。
哼，这人怕是找死，一屋空地儿，摔哪不好，偏要摔在靠墙根的玻璃那儿，不过一会儿就要取走的东西。
鬼缠着了，可别害别个。
赶死呀，七月半还早呢，就是四月八，也怕差日子，哪赶这巧。
可怜的人，这种事找个人去作啦，自己去作。
头发都白了，就是年轻人也不行，那是电工的事，省钱做么事。
听说是桌子上搭条凳子，人踩凳子上，踩空啦，啧啧，可能想扶墙，扶玻璃上了。你想一个人多重，全压玻璃上，又是从高处。那玻璃就像刀子一样，“哧”的一下，对着德富垮下来的手。
莫说了，嚇死个人。
医院骨科病房走廊里乱糟糟的，每新进来一个病人，就是一阵忙乱。有谁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不慌张，除非他不是个人。局里局外的，有利益的，至亲至诚的，一般朋友，靠得上前的，这时谁不靠前呢。伤心呀，好孬他也为了一世人，所以这听得消息的，纷纷往医院里赶。
“怎么的啦”
“么办呀”
“人呢”
急得像一群群无头苍蝇般抓瞎的人流，一拨儿围着医生，一拨守着病人，一拨儿打电话找熟人，一拨通知亲友，一拨儿医生护士指派各种杂事——交费，买尿盆，领开水瓶，忙个屁滚尿流。
上救护车，就没有小白人了，只有穿白大褂的。一阵乱糟糟过后的走廊终于安静下来，身旁有一个护士，老婆交费去了。小白人也没了一个。好渴，嘴巴干起火燎的热泡。
像下过一场暴风雪后的夜晚。
“上灯啦，上灯啦！”年关的炮仗噼里啪啦的响过一阵。
惨白的灯光下，骨缝里漏出来的寒气，与田野里的荒凉一样，冰在嘎嘎的生成，变厚，第二天的大太阳出来，孩子，后生伢，顽皮的中年人，就可在上面消息地趟过去了。
拍片子去
我没骨折
没骨折也拍，这是规定
（这些民工就是这样，要钱不要命，又不注意保护自个儿，由着性子来）
玻璃划的，我，清楚，脚先，落的地
也要拍片子
医生，先帮我，把手，接上
听你的？
听你的
听我的就先拍片子去
（这些人最难缠，家属更难缠，半死不活的，交钱得了，真啰嗦）
我真急，时间长了，接不上了
哪个说的？
（不懂就闭嘴，有种你就不会去爬高，坐办公室能摔死你）
24小时内都可以的。
“哎哟，哎哟——”
陪的呢，领人拍片子去
交费去了
有其他人吗
（奇怪了，像这样的，一般都大呼小涌的，怎么就两人，搞不懂）
快点接呀，接不上了
再说一遍，要先拍片，这是规定。哎，是我看病还是你看病。你急么事，24小时内都可以的
（烦死了，这种鬼病人）
真见鬼，一个小白人都没了，上了救护车就没了。下班了？它们也下班了？
医生，我口渴
忍一下。几长时间了？
几分钟
几分钟？在附近？
就在“大SH”对面
医生的手松开了扎紧的绷带，血涌出来。。。。
血还在涌，德富的脚踝泡在温热液体中，好受了许多，像在火塘前向火的透明肥手掌，看得清血脉行进，经络像枝条一样，开放在骨骼的肢干上。像下过一场暴风雪后的深夜，透明的红手掌，温热地把脚踝泡得酥酥的。
嗌，怎么扎不住？
德富伸出了左手，摸医生的手——软的
怪不得，扎不住
护士呀，别量了，帮个忙，止血
刚才医生试了，止不住
你试试，麻烦你
护士从左边挪到右边，拿着苯重的血压计。
我也不效（南方方言，不行）
天啦！
身边没一个亲人，要是这样就死了。。。血跑得更欢了。呵呵，天啦，天在哪里呀？细哥找着天了。原来，他是找天呀；天，你为什么。。。天告诉他什么了，他就去了呢？在别人眼里，德富也是找了天的，可德富任为自己没找到。细哥找到了吗？
医生呢？把人丢这儿干嘛？亲人——德富的五妹来了。
还没拍片子
快点啦
快点也要按规定来
什么破规定
你是谁？吵吵什么？
拍下来，流那么多血，我们作证，是医生扯开的
起哄是不？关你们什么事？
别个到了你们一言以蔽之，冤枉出那么多血，你们没责任？还不要别个说，冇良心
缺德医院，医生呢？都死哪了，把人搁这儿干嘛？
（明天五一小长假，这个点谁爱值班？也就是我们了。什么？护士？——跟我一样，实习的）
医生呢，都死哪了？
在路上呢，你别激动
怎么不见医生呀？
我不是医生吗？
是医生进手术室呀，搁这干嘛？出着多血
你谁呀，跑到医药里泼？进手术室呀，没看快死了吗！
没推车。一个穿白大褂的说
我走去，我能走
躺着别动
怎么流这多血？怎么搞的？三儿回来了
医生，打开的，说，扎不住，钱，交了没？
交了。一边说着，一边就扎紧了
喂，怎么还不到？总是说到了到了，到哪了？
五儿，别跟，他们，吵
在路上，堵车
这是要你的命呀，到了医院，又没医生
B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