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被斩之后,王海升为知县,军权和政权都在他的手中,所以他便堂而皇之的住进衙门三堂,那是只有知县才能住的地方,如今的他也有这资格。
由于杨旭被刺一案,衙门上下已被株连一空,吏部又临时补派了一位新任县承,其余如主簿,典史,捕头之类的小吏,则可由王海自行任命,再上报应天府衙门备案。
一想到杨军的雷霆霹雳手段,其株连蔓引范围之广,手段之残酷,王海便忍不住背后直冒冷汗。
那天真是老天保估,幸好杨旭遇刺之时他适逢其会,并且亲手杀了两名刺客,这才因护卫有功升了官,没有被株连,如果那天他没碰上这事的话…......估计他现在的坟头已经开始长草了。
原本只是一颗被丞相弃掉的棋子,却阴差阳错之下,因救了丞相的对手而升了官,命运有时候喜欢开一些很低劣的黑色玩笑,满足它的恶趣味。却完全不管被开玩笑的人受不受得了。
丞相待他的凉薄,杨家待他的感激,杨旭待他的友情,
这些日子以来,诸多情绪交织心底,令他挣扎困扰,官儿升了,但王海对前途却愈发迷茫无措了。
杨旭坐在衙门三堂左侧的花厅里,正陪着王海喝酒。
喝酒不是他的强项,但朋友有心事,有烦恼,这酒不能不喝。
人这一辈子总有许多事情是自己不喜欢做,但却不得不做,而且是心甘情愿做的,一一陪朋友喝酒就是其中的一件。
王海也不劝酒,拎着酒坛子大口大口的灌,他的脸已喝得通红,眼睛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分外狰狞可怕。
杨旭的俊脸也喝得红如晚霞小两人沉默无言,花厅内气氛很是低迷。
“砰!”
王海恶狠狠的将酒坛往桌上一顿,大声道:“杨旭,我王某戎马一生,弓刀弛,马步箭,为丞相,为国家杀敌无数,累立军功,你说,他......他为何如此待我?”
杨旭深深的看着满面痛苦的王海,良久。叹息道:“他没做错。你却错了。”
王海猛然抬头,一双通红的眼睛狠狠的盯着他,恶声道:“我错了?我哪里错了?”
杨旭叹道:“你错在身陷棋盘,却没有身为棋子的觉悟”
王海指着自己的鼻子,嘶声尖笑,笑声分外刺耳:“棋子?我是棋子?哈哈,笑话!我乃丞相麾下勇将,丞相曾无数次当着诸将军的面夸耀我杀敌勇猛,乃他麾下不可多得之虎贲骁将,我会是棋子?我怎么可能是棋子?”
杨旭盯着狂笑中的王海,静静道:“你不愿相信也没办法,其实你自己心里早已有数,事实上,你确实成了他手丰的棋子,而且还是被他放弃的棋子。”
王海的狂笑顿时止住,他像被人敲了一闷棍似的,嘎然无言。神色苦涩而颓靡。
“王大哥,你醒醒吧,大人物之间的博弈,不会顾及咱们小人物的感受,在他们眼里,小人物为他们死,为他们忠。那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他们用得着你的时候,便温言嘉勉,让你对他们更加死心踏地。他们觉得应该牺牲你去换取更大的利益的时候,却会毫不犹豫的把你放弃,世间的一切人或物。对他们来说,皆是可以拿来交易的生意,他们只看生意哉。不划算。不会看你这件商品对他多有感情,多么忠,”
王海低垂着头,默然无语,尽管不愿承认,但从丞相表现来看,杨旭的话是对的。
“我该怎么办?”王海抬眼望向杨旭,目光痛苦中带着几分求助的味道,他需要朋友,需要帮助,杨旭就是他需要的人。
杨旭了,笑容如同阳光一般,照荐了王海心底的阴暗。
“大人物喜欢下棋,我们当然管不着,但是,我们却可以不必凑上去做任由他们摆布的棋子,他们下他们的。我们在旁边观棋便是,甚至可以为他们唱歌助兴,嘿嘿。会唱粤语歌吗?我教你唱粤语歌,很好听的”
王海细细琢磨了一番杨旭的话,神色渐渐变得轻松,有些事情一旦想通了其实很简单,阳光照不到正面,转个身过去不就是了,何必一定要执着的钻那牛角尖呢?人既已负我,我何必还守着那点可笑的愚忠自怜自叹?
想到这里,王海豁然开朗,整个人焕发出一种解脱的神采,他拎起酒坛狠狠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使劲一擦嘴。哈哈大笑道:“好!好酒!这酒今日才喝出点味道来。哈余…”
杨旭静静看着神色轻松的王海,他的嘴角也勾起一抹笑意。朋友之义,贵在知心交命,一柄不情愿但却毫不犹豫射出的钢刀,一句淡淡的让他悟得大道的劝慰。然后再互相给一个勉励的微笑,朋友之义,就是这么简单。一一这么简单的朋友之义,可叹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
只是世事本就是一个大棋盘,人人皆深陷其中。若欲做到置身事外,谈何容易?除非......自己掌握了足够的权力,权力大到下棋的游戏规则由自己制定,亲自做那下棋之人,这也许才是一种另类的超脱吧?
自己会有那一天吗?
王海心中阴霾尽去,杨旭却又陷入了沉思。
花厅里一扫阴冷低沉的气氛小渐渐变得祥和起来,不时传出一阵欢声笑语。
这时一名衙役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擦着汗颤声禀道:“县尊大人,有……有旨意。
宣旨的天使和仪仗已至县衙门口…”
王海一楞,心中猛地缩了一下,这个时候来的什么旨意?
与杨旭对望一眼,发现他也是满头雾水。
两人神情俱皆一凝,看来想到一块去了。陈意这是不依不饶啊。不知这次又该谁倒霉了。
“大开县衙仪门,摆上香案。本官即刻迎旨。”王海整了整身上的官袍。沉声吩咐道。
衙役犹豫了一下,道:“大人,小的听说,圣旨不是下给您的”
王海愕然道:”那是下给谁的?”
衙役指了指萧凡,陪笑道:“好象是下给杨公子的”
王海惊愕的扭头望向杨旭道:“杨老弟,天子怎会对你下旨?”
杨旭也错愕不已,想了半晌,才期期道:“除了殴打翰林学士以外,我最近已经很老实了呀
王海满头黑线:“小事。。。?”
县衙仪门大开,门外一队亲军身着光鲜的黄服,手按腰侧绣春刀,在仪门外一字排开。神情肃穆,尽显威仪。
亲军之首站着一名身着四品官袍的年轻官员,神色威严的单手高托着一卷黄绢圣旨,眼睛半阖,不言不动。
待杨旭和王海急匆匆走出仪门时,仪门外早已围了满满当当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百姓们远远的站着,神情既兴奋又畏惧。
杨旭诚惶诚恐的朝那名托着圣旨的官员面前一拜,口中大声道:“微臣杨旭,接旨”
“哼”。一道弱不可闻的轻哼声传入杨旭耳中。
杨旭心中一动,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情不自禁抬头一看,杨旭不由又惊又喜:“哎呀,原来是梁学士。下官对您可是仰慕已久”。
粱志航脸上被杨旭按过的伤还没好,仍旧有些青肿,红一块青一块的,听得杨旭这么一说,心里愈发又气又怒,这家伙什么意思?揍了我还对我仰慕已久。有你这么调侃人的吗?太过分了!
不过粱志航却真是误会杨旭了,以粱志航名扬数百年的才子名声杨旭可真是如雷贯耳,他对粱志航说仰慕,那可真是百分百的真心诚意,十足真金。
“小你闭嘴!我乃宣旨钦差,你得听我说!”粱志航气得脸色铁青,不知是被揍过后本就没复原的脸色,还是被杨旭气的。
“下官,失仪!下官惶恐!”
粱志航暗怒哼了一声。眼睛很是愤怒的瞪着杨旭,若非顾及天使的身份,他真恨不得一脚狠狠踹死杨旭才解恨。
“咳咳,杨旭,准备接旨。”
“下官已准备好了!”
梁志航徐徐展开手中的黄绢,神情也变得肃穆起来,清咳一声。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应天府治下江浦县本朝三年丁丑科院试生员杨旭者,其性温良。其行勤勉,友孝恭和,敬慎居心,蜀地赈灾之策以报国,观行知人,深慰联心,着即赐同进士出身,御赐禁宫行走,并授应天府侍郎,锦衣卫百户,望卿公忠体国,勿负圣恩,钦此!”
圣旨念完了,周围一片静悄悄,没人敢说话。
粱志航缓缓将圣旨卷拢,眼皮耷拉下来,怨恚的瞪了伏地而跪的杨旭一眼,又低声哼了一声,然后便不言不语的沉默下来,既没让杨旭起身,也没让他谢恩。
杨旭等了好一会儿,见粱志航没了声音。不由抬起头看向他。
粱志航白眼一翻,道:“看什么看!我还没让你起来呢,给我老实跪着!”
说完粱志航神情快意的仰头望天,一派悠闲之色,仿佛杨旭跪在身前令他感到很得意,有种阿Q式的大仇得报的精神胜利感。
杨旭伏地而跪,眉头一皱,他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宣旨的钦差可以说是极受夏王信任的,大王派谁来宣旨都很正常,但却偏偏派粱志航宣旨,这就很不正常了,莫非。。。。。。夏王早已知道他帮自己代考一事了?更深一层说,夏王也许早已知道他还揍了粱志航一顿,据说粱志航此人颇受夏王喜爱,今日派了粱志航来宣旨,一来是为了抚慰粱志航,这二来么,估计还有一层让自己给他赔礼道歉的意思还有第三,是对杨旭暗含警告:你别以为你们那些代考啊,揍人之类的乱七八糟事情我不知道,只是看在杨家面子上懒得追究而已,以后别拿我当傻子!”
还有圣旨上说的什么赈灾啊,护驾啊之类的话,杨旭还一直奇怪,为何以前大王对这功劳不封不赏的,没有任何表示,合着就等着今天一块儿赏赐封官呢,这样杨旭由一名秀才变成了同进士出身,也就合情合理,有那两件功劳垫底,封赏看起来便不再那么突兀了。
圣意难测啊,一件简单的宣旨,里面包含了这么多的含义。自己是混官场那块料吗?
杨旭跪在地上出神的想了许多,直到他膝盖觉得有些痛了,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跪了很久,而那位宣旨的粱志航大才子却也半天没有表示。杨旭抬头望去,却见粱志航仰着脑袋看天。仿佛已完全忘了他这个人存在似的,神情微微有些得意。
这家伙打击报复也太明显了吧?老让自己这么跪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周围那么多围观百姓,粱志航大才子这是存心让自己难堪呢。
读书人心胸真狭窄,不就是挨了一顿打么?
“哎,哎粱志航学士,粱志航学士!”杨旭左右看了看,然后非常声的唤道。
粱志航终于收起了四十五度的纯洁表情,也斜着眼睛。没好气道:“干嘛?”
杨旭朝他招了招手,悄声道:“你过来。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粱志航一皱眉,情不自禁的把耳朵凑到杨旭嘴边,道:“什么秘密?”
杨旭嘿嘿一笑,然后朝他哈了一口气,低声笑道:“闻出来了吗?”
粱志航立马捏住鼻子,皱眉厌恶的道:“你喝了酒?”
杨旭很正经的一点头,然后道:“别说我没事先打招呼啊,我这人有个坏毛病,一喝酒就爱发酒疯,而且见谁不顺眼就揍谁,有时候揍得不过瘾还喜欢捅刀子!”
粱志航面露惊骇之色,急忙往后一跳,非常敏捷的搭了个鹰爪功起手式,颤声道:“你......你别乱来啊,我乃宣旨天使,如今你也是朝廷命官了
杨旭露出了森森白牙,笑得像个变态:“粱志航学士,我现在可以接旨谢恩了吗?”
“啊,”好,好”
“微臣杨旭,领旨。谢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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