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那么糟糕？”他埋怨一句，举起望远镜朝那座山头望。敌人上来了，越上越多，他默默数着，大约有五六百人。这股敌人非常神气，一律的汤姆士冲锋枪，头上钢盔锃亮，尽管是抢占山头，但方阵不乱。
“哦，战斗力很强，这是谁的部队？他们要干什么？”正思索间，十里后的山沟里腾起一片烟尘，敌人大部队来了，人山人海，跑得乌烟瘴气，再看看，队伍乱糟糟的，像一大群“跑反的”。这下他明白了，放下望远镜，问团长说：“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旅长手一指：“占领这个山头的，五六百人，是敢死队！要在我们这里打开缺口，向黄岗方向突围！”
“明白了！”
“你敢不敢这个？”他用手比划比划，意即“拼刺刀”。卢团长瞪大了眼睛：“敢！”
“好！出击！部队统统出击！”左翼五十四团，右翼五十二团，一下子都甩了出去。布袋口及时系住了。他抓住话筒，大声向纵队报告：
“杜政委吗？我是肖永银。敌人突围了，我把部队放出去了。”
“放出去了？好！你看见十七旅了没有？”十七旅应该从十八旅右翼投入，在独山方向，大概也因为和纵队失去了联系，这时没有赶到。肖永银用望远镜看了一会儿，看不见。他焦急地对杜义德喊道：“那边没有我们的队伍。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讲，半小时以后向你报告！”说完，“啪”地扔下话筒，扭头就往外跑。几道山岗上人山人海。敌人的大部队翻过山梁过来了，拼命想杀开一条逃路；十八旅也全部出击了，几十挺重机枪一起吼叫，“捉俘虏啊！”喊杀声震天。敌人溃退了，满山遍野乱跑，战士撒开脚丫往敌群里扎。“这仗赢定了！”他想。正高兴间，忽然看见在他身边不远，一个营长抱着挺机枪扫射，子弹嘣嘣地跳，营长打得洋洋得意。他一下跑过去，照着营长屁股踢了一脚，骂道：
“你是个怕死鬼！人家都出击了，你还在打？”营长吓了一跳，翻身爬起，扛着机枪就往前冲。
半小时以后，杜政委听到肖永银高兴的声音：“政委哇，你这会儿有什么脾气就朝我发，仗打完了呆会儿我去见你！”杜义德笑道：“总算补救及时。你来，我请你喝一杯。”肖永银咂咂嘴，笑了。
3、“我现在才知道伍子胥怎么会一夜愁白了头”
许多年以后，肖永银回想起大别山那个冬天，还唏嘘不已：“那时候最发愁……”夏天进大别山的单衣已经无法御寒，而晋冀鲁豫老区人民为子弟兵赶制的十几万套棉衣又无法运过封锁线。为了使战士不致冻死，各部队自己筹集布匹棉花自己动手做棉衣。刘伯承也戴上老花镜真正“老妈妈似地”穿针引线，大军事家做起“女红”也别出心裁，取得了“搪瓷碗挖领口”的专利权，部队上上下下仿效之，居然在三九寒天降临之前无论作工粗细全都穿上了五颜六色的棉衣，除了红颜色白颜色“犯忌”外，抓住不管什么颜色的布料都往身上整。旅长和政委总该比战士穿得整齐点，两人为了保持“本色”，用稻草灰把白布染灰，晴天倒好，遇到下雨下雪，稻草灰“经不起考验”，结果白一片，灰一片，变成了“迷彩服”。
一天，肖永银穿着“迷彩服”到野司去，邓小平政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扑哧”笑了：
“肖永银呐，你是不是该把裤子脱下来让警卫员给你补补？”肖永银一摸屁股，这才发现屁股上破了几个大洞，好在穿了几层，不算“露脏”，他拍拍屁股，自嘲地笑笑：
“哦？才发现。没有露肉，又不阅兵，没什么要紧的--我脑瓜子没装这些。”够他发愁的事儿大多。伤员没法处理，抬着抬着就死在半路上。粮草筹集不来，有粮的地方离敌人太近，部队忍饥挨饿。最犯愁的，是人没鞋，马没掌……
一天，部队行军，一个战士走过旅长身边时，调皮地翘起一只脚：“旅长，你看咱艰苦不艰苦？”战士在笑，旅长却难过得心头发颤。战士的布鞋，磨掉了后鞋帮，脚后跟上沾着个大冰坨子。旅长拍拍战士的肩膀，声音发涩：
“你是个好战士，我这个当旅长的，不能给你搞双鞋穿。”他看看自己的部队，许多双穿着破草鞋的脚走在冰天雪地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觉得愧对自己的士兵。“今晚去打浠水！”转过头来，．他对李震说。当晚奔袭浠水，很轻易打下来，结果非常失望，总共才搞了二三百双鞋，一个连也分不到十双……
若干年后，浠水县写县志，想起了1947年冬十八旅打浠水之仗，县志办的人找到肖将军，将军陷入沉思：“怎么说呢？打浠水，当然不是为了消灭敌人，是为给战士找鞋……”县志办的人一听愣了，打一个县城，就是为了几百双布鞋？这个故事多少有点离奇。这样一个作战动机，自然不能入史。然而，“浠水找鞋”，却分外动人，它让人们能够记取一段艰难岁月和艰难岁月中将军与士兵的血肉感情……
当时部队提倡“和尚头”，让大家把头发都剃了，以示艰苦朴素。政委要起模范带头作用，李震也剃了个光头，让肖永银看了觉得他的政委变得古里古怪。原来李震有个大脑勺子，就是一般人说的“后锛头”，平时用头发盖着还不怎么显眼，这下“露丑”了。有了李震的“教训”，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把自己的头发剃光。纵队政治部的一个宣传干事为了讽刺他，画了一幅漫画，漫画上的十八旅旅长头发长长的，旁边还题了辞：“你看我多漂亮？有头发。”肖永银大不以为然，反驳道：“我没有剃头，就是不艰苦朴素？你们剃了，就是艰苦朴素？”过不多久，“和尚们”的头发长上来了，而且，许多人不愿再剃了，这下让他有了“反攻”的根据：“你们说我爱漂亮，你们这是什么？”他揪住画他漫画的干事的头发，理直气壮地质问。
李震在一旁叹息了：“老肖，你别再炫耀你有头发，摸摸，还剩下几根？”肖永银往头上一抓，头发脱了一手。李震说：“你才三十岁呀，头发就满把满把地脱！唉，人家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头，我以前不信，现在想来是真的。你再这样愁下去，可就成了秃子。”然而，就在他最需要他的政委的时候，李震调动了。
李震调任纵队政治部副主任。临别，肖永银一直把他送到驻地的大路口，拉着李震的手，心里有点难受：
“这两年，我们合作得很好，一起打了许多漂亮仗……”李震望着他的旅长，眼睛里闪着一层泪光，最后握一下手：
“老肖，回去吧，我们还会在一起共事。”走出几步，李震挥挥手，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叮咛道：
“你该回趟家了。回大别山快半年了，该回家看看了……”是啊，该回家看看了。肖永银心一动。
4、十七年前旧景依依。雨生回来了
山路弯弯，月光洒下一层白霜，十几个警卫战士和侦察兵腰插驳壳枪一边走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周围动静，保护着首长回乡探亲。
一切都恍如在梦中，田野，山坡，河流，山中的羊肠小道……他一路走，一路看，心里疑疑惑惑，像是走过，又像是不大对头，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他印象模模糊糊，脚下迟迟疑疑，“哪里是我的村子？哪里是我的家？”他望着，觉得像在梦里，十七年前，那个从沤粪坑里逃跑出来，头戴一顶破草帽的男孩，就是从这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跑到檀树岗报名参加了徐向前的部队？他记得，那也是一个月光融融的夜晚，月色把他小小的身影扯得长长……
“到了，这里就是肖家湾。”带路的者乡停住脚，指着村口说。
他心里还在疑惑：这就是我那个村子？
战士上前叫门，叫了好大一会儿，屋里没有动静。大别山区一直不太平，老百姓警惕性很高，对夜间的“不速之客”充满了恐惧。战士的北方口音可能吓坏了屋里的主人，他亲自上前叫门：
“老乡，你把门开开……”大约是“乡音”起了作用，不大工夫，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老汉披着棉衣，手里举一盏油灯，昏黄的光亮投在他的脸上。
“老人家，肖永和住在哪里呀？”他说了这句话以后，那老汉更近地举着油灯，两眼盯着他的脸，足足看了一两分钟后，沙哑着嗓音问：
“你是不是雨生哪？”。
“是，是，我是雨生呐！”他回答，心里顿觉一股融融的暖流，许多年了，他第一次听人用乡音叫他的小名，听来分外亲切。老汉一下子把他的手抓住，使劲捏，他不知道六十多岁的老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竟然捏得他的手关节咔吱咔吱响。老汉扯着他。
“走，我带你去！”家门近了，愈来愈近了。老汉一直把他扯到家门口，“通通通”地擂门，大声喊道：
“快开门，雨生回来了！”雨生回来了！十七年前的雨生回来了！屋子里一阵慌乱，油灯亮了，哥哥出现在门口，盯着他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弟弟走的时候那么瘦小，眼前这个孔武的军官，就是他的小弟弟吗？他掐着指头算日子。盼归盼得两眼望穿的弟弟吗？他觉得陌生，相见不敢相识，只是呆呆地、呆呆地站着。
雨生从喉咙里滚动出一句问候：
“哥哥，你好吧？”嫂子站在一旁，眼圈一红，扑簌簌就流下两行泪：“雨生，真没想到能活着看见你！”侄子侄女们从被窝里露出一个个小脑袋，睁着一双双晶亮的眼睛看“叔叔”，大侄女怯生生地走过来，肖永银手摸摸她的头，不由一阵感慨：弃家从军时，她还是一个躺在摇篮里嗷嗷待哺的婴儿，如今，己长成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尽管是秘密回村，肖家湾人还是知道了“雨生回来了”的消息，大家拥拥挤挤，挤满了那间不大的堂屋，等人们陆续散尽，已是下半夜了。嫂子端上来两碟菜，杀只老母鸡，给兄弟俩一人斟了杯酒。
肖永银举杯道：
“我们许多年没见面了，今天见面了，高兴吧？高兴！但不要忘记过去，不要忘了我们苦难的时候……”一句后勾起了大家对痛苦往事的回忆，想起了大别山“肃反”，想起了在“肃反”中不幸遇难的父亲……嫂子一下放声大哭起来，哥哥垂着头，呜咽出声，恸恸地落泪……
那一代大别山人只要活着，只要他们还有记忆，他们就永远不会忘记那段惨痛的历史血案；他们的父兄姐妹，被自己人砍杀于血泊中，他们的心头，会永远滴洒着当年撕裂开的伤口里流出的血珠……
肖永银也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泪洒杯中，他一仰脖子，连泪带酒一口饮了下去。
哥哥继承了父亲当年的“遗业”，做了肖家湾村长，此时，哥哥抓住弟弟的手，痛哭道：“你放心，我不会乱来，不会给你丢人！”鸡叫三遍，天快要亮了，肖永银起身告别哥嫂，临出门时，侄女将一双鞋塞进叔叔手中，大概是细心的侄女看见叔叔脚趾头露在外边。
离开肖家湾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办。他叩开了那位叔伯奶奶家的小柴门，端端正正站在老人面前，叫了一声：
“奶奶！”
“雨生，是你哪？”叔伯奶奶望了他半天，颤抖着声音问，随即，扑簌簌滚下两行浑浊的眼泪，把他的手紧紧捂在自己胸前，呜鸣地哭了起来，他鼻子发酸，想哭，忍住了，强露笑颜道：
“奶奶，你见我是喜事吧？高兴就别哭……”。
雨生五岁丧母，在他最需要母爱的时候，这位守寡的叔伯奶奶代替了母亲，为他缝补衣服，操心着他的吃喝冷暖，使他幼小的孤寂的心灵，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
他忘记不了，从大粪坑里逃出的那天晚上，这位善良的老人曾怎样为他小小年纪受到的惊吓和折磨而哭泣；忘记不了，老人端着油灯为他择拣头发里的草屑牛粪的情景和老人最后一次给他洗着脏污的小手小脸的情景……那时候他觉得，世界恐惧无边苦难无涯，唯一可以庇护他小小身体的，唯一能够抚慰他的灵魂的，就是这位靠纺线为生苦度岁月的老人；他的小舟，只有停泊在她的怀抱里，才觉安全……他抓住老人枯枝一般的手，大声他说：
“奶奶，感谢你！那么多年照顾我！”叔伯奶奶抬起挂满泪水的脸，望着她数年前的小雨生，似乎从记忆里搜索什么，半天，她摇摇头，轻轻叹息道：
“我没有帮你什么呀？我太穷了……”肖永银心里一阵感动，一阵难过，他想告诉她，她给予他的，远不是物质所能代替的，那是一颗博大慈爱的母亲的心，物质有价，心无价，肩无价，点滴之恩，该以涌泉相报啊！戎马停俯，军旅劳顿，然而，岁月的流逝，从不曾冲淡了他对这位大别山奶奶的记忆，他一直盼望着有这么一天，他能站在老人面前，向她道一声想了整整十几年的谢！然而，这位淳朴的老人，对于自己做过的善举，竟然淡淡的。淡淡地抹去了……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永远忘不了你！”临行，他掏出五块大洋，捂到老人手心，“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你，这五块大洋，你拿去买点肉吃吧，算我孝敬你……”老人颤巍巍送他到门口，手扶着门框，望他远去。警卫员牵过马，他接过缰绳，已经走出十几步了，他回头望去，老人还站在那里，远远地，他听到一个很轻微、很轻微的声音：
“雨生，你……还回来吗？”雨生却许多年再没有踏进家门，没有回到肖家湾。直到三十年后，当他准备赴任成都军区副司令员时，他才回了趟家，而那时，守寡的叔伯奶奶早已辞离了人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