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不愧是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的毕业生，持枪，卧倒，端枪，射击。一套动作娴熟干练，但十分可惜，战争夺丢了他的一只眼睛，右眼的视力也衰退了，刘伯承戴着一副老花镜，很认真地趴在地上瞄准半天，卧姿射击，“砰，砰，砰”，三发出去，大家都伸长脖子朝前望，成绩却很令人失望，那头报告说：三发都没上靶。刘伯承拍拍手上的土，讪讪地笑笑，自嘲似地解释道：
“我嘛，做个样子……”接下来，纵队司令员。旅长一一上靶场，成绩却呈一个“逆势”，打得最好的是旅一级，旅以上的命中率不高。成绩好的昂着个头，成绩差的满面愧色往人群后头躲，有人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叽叽咕咕：“师长都没打好……”刘伯承弱视耳朵却不聋，听见了，摇晃着高大的身躯走过来，嘟赅一句：
“我眼睛不好打的不好，你们小，你们也打不好？”这倒是实情，在刘伯承面前，其他人算是“晚辈”。“晚辈”们挤挤眼睛，偷偷地笑。
“砰砰砰”……
随着实弹射击的枪声，肖永银一双冷峻的眼睛投向远处的靶身，他仿佛看到了在未来那个空阔战场上的自己，作为一个高级指挥员。他的生命，他的旅长生涯，都将在这个空前的战场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或者，证明自己的将才，或者，承认自己的无能……
他抬起眼睛，望望血红的夕阳，心里一阵调怅，又一阵豪情激荡。往昔的辉煌已然消溶到了这炎炎夏日的斜阳里，壮丽的抑或是黯淡的，是明日的疆场……
4、两员虎将相争，主帅坐蜡
东明，六纵队司令部里，作战会议开得火药味十足。
兰封一仗，对于刘邓大军对于第六纵队以及对于六纵所辖的三个旅，都是不能小觑的一仗。当邯郸实弹射击的硝烟还在稀薄的空气中弥散，1946年6月下旬，中原烽火四起，蒋介石的一百五十三个旅一百五十八万人汹汹地向中原压来，瞬时，连天战火烧红了中国的半壁江山。战争猝然爆发。但仓促间蒋介石略失一筹。贯通中国东西部的铁路大动脉陇海线，是一条联接国民党各大战区的中枢神经，而此时他却疏忽了其开封至徐州段，汴徐段及铁路以南、新黄河以北的广大地区，只部署了正规军两个师结合地方团队守备，这样，汴徐段就如同从陇海线上扯出的一截肚肠，袒露在刘邓大军的眼皮下。于是，刘邓不失时机地迅速发动了他们“一出陇海”的大规模进击行动。此役为刘邓大军解放战争中的第一役。六纵队争取到了打兰封考城的任务，其它兄弟纵队都瞪着眼睛看，看这个“小弟弟”会有什么作为。纵队司令员王近山狠赌了一口气，深思熟虑后，决定甩开考城打兰封。这样，兰封就成为新生的六纵的首战之地。一个部队玩的就是士气，首战打赢了，此后就如虎添翼；首战打输了，或许要好一阵子才能恢复自信。特别对于其他几个兄弟纵队，六纵首战兰封，得打出个形象，打出军威，打出名气，以后才不至于在人家面前低眉下目像个气不长的小媳妇。对六纵如此，对它的三个旅也如此，第一仗嘛，准都想当个主攻，而不愿只敲敲边鼓，一场主攻打下来，如果打得漂亮，这个旅在纵队的心目中就不一般了。
但事有节外生枝。本来，王近山安排十八旅打主攻，结果，这天的作战会议一开，纵队副司令员兼十六旅旅长韦杰突然神情很坚决地开口道：
“我们十六旅打主攻！”韦杰一脸的执拗和绝不相让。肖永银一听，立即拉长了脸，一言不发地绷紧着嘴巴坐在那里。王近山顿时觉得很为难，拧紧了一对漂亮的乌眉，英俊的方脸庞上，渐渐沁出了细碎的汗珠。如果韦杰仅仅是十六旅旅长，这事好办，可他同时是自己的副职，主攻给了十八旅，韦副司令员的面子就下不来：．但要十八旅让出主攻，这话不好出口，怕太伤害了十八旅旅长的感情。两员虎将相争，主帅倒一时坐了蜡，手中的令箭不知掷给哪位。
“你说说……”王近山把目光转向肖永银，想让他表态，来个高姿态，让出主攻。肖永银气鼓鼓地扭过头，避开司令员带着祈求的目光，就是不吭气。无奈，王近山“的的”地敲着桌子，求援似的问：
“谁主攻？大家发言……”大家谁也不发言。这态难表，双方哪一个都不好得罪。
会议僵住了。王近山只好宣布休会。大家纷纷离坐到屋外去透空气，政委李震紧随旅长屁股后边往出走，王近山叫住了他，把他拉到屋角：
“你们旅长怎么不说话？”
“旅长不说话，有他的看法。”李震知道旅长心里难受。他忘不了那天领到主攻后，旅长是怎样兴冲冲回到旅部，进门帽子朝桌上一甩，忽啼忽啼掀动两襟扇着风，在立即召开的连以上干部会上，旅长满脸放光，嗓门扯得又高又亮：
“嗨，我给咱旅争取到了打兰封的主攻了！”底下“哗”地一片掌声。
旅长脸上带着得意：
“这是咱旅在大战役中打的第一仗，第一仗就捞个主攻，我们福分不浅呢！”底下都笑，有人高兴地摇头晃脑抓耳挠腮，旅长点着大伙儿：
“我告诉你们团长，营长，连长，你们每个人得给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打得漂漂亮亮的，来他个出师告捷！”底下“哗”地又是一阵掌声，有人就高声喊：“旅长放心！”接着十八旅侦察员混进兰封城里，侦察了敌人的火力配系、工事构筑和兵力番号等，一连几个夜晚，旅长目不交睫地趴在地图上研究作战方案，到天明，满地的烟屁股，警卫员拣起来，端到政委面前，竟足足地半茶缸！李震很伤感，难过地摇摇头：
“王司令，你看我们旅长那双眼睛，熬得像猴屁股啦，再说，怎么对下边交侍？全旅从上到下嚷着打主攻，我们也骑虎难下呀！”拉开的弓，上弦的箭，只有出弓力，哪有回头箭！李震也想不通。
王近山不再说什么。
接下来召开纵队党委会，气氛仍旧很紧张，韦杰一口咬死“我们打主攻”，肖永银还是一言不发。王近山看看这事只能得罪一头了，硬着头皮，和颜悦色地催促道：
“老肖啊，你有什么意见？你说话嘛！”肖永银拿眼角瞅瞅司令员，知道王近山很坐蜡，他强按下满肚子的不快，气乎乎他说：
“我是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组织决定吧！”这等于让步。王近山松了口气，很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扭头对韦杰道：
“那好吧，十六旅准备打吧。”回到旅部，团长们已经在焦急地等待着了，一见旅长政委，哗啦一下全围上来，嚷嚷道：“快交待任务吧。”
“旅长，主攻给我们团！”……旅长张口就喷火：
“下次你们打仗，叫你们打好，你必须打好，活个人，死要站着死，不要跪着死！当兵的嘛，就要有英雄气概，无非是死嘛！不能当孬种：不要让人家看不起我们！”团长们全愣住了，被这番没头没脑的话训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才发现旅长脸色铁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问，悄悄扯扯政委的袖子。
李震摆摆手，使个眼色，捂着嘴已小声告诉团长们：
“他很火！”兰封一仗六纵打得很漂亮，炸毁了两列军列，城南火车站和城中国民党守军全部被歼，特别是发了一个“大洋财”，缴获了十一辆坦克和城中一座军火库。战士瘪瘪的子弹带都塞得鼓鼓囊囊，手溜弹整箱整箱地抬，枪枝横挂一个竖挂一个，那种满载而归的喜气样儿惹得兄弟纵队的人谁见谁眼红，喷喷赞叹着，羡慕着。
“六纵命好，第一仗就缴获个军火库！”六纵因兰封一仗一下子出了名儿，此后便谁也不敢再在六纵面前以“大哥哥”自居，瞧着六纵的目光里，也多少带上了敬畏的神气。
肖永银因被撸掉了主攻而满肚子的不快也破胜利冲淡了不少，虽说他担任警戒考城的两个团没有派上用场--考城敌人没敢露头，但他的五十二团作为纵队预备队突入城内时，表现非常出色，穿插凌厉，分割迅速，算是给十八旅脸上增了光。
然而，事隔一天，五十二团团长却被旅长撤了职……
5、“我这个旅长要垮台了，你给掀垮的！”
或许是为了安慰十八旅的情绪，或许是王近山负疚于委屈了他的十八旅旅长，兰封枪声刚刚落下，话筒里就响起了王近山的声音：
“老肖吗？你知道‘杞人忧天’那个典故吗？……对，就是‘杞人忧天’的那个杞县。军区指示：继续调动敌人，扩大战果。你赶快奔袭杞县！”
“是！”肖永银大声地喊了声，立即舒展了眉头。
十八旅迅速开拔，天黑后发起，总攻，瞬时，曾经担忧天塌下来的“杞人”真的听到了天崩地裂般的枪炮声。几分钟以后，旅指挥部里电话铃响成一串，五十四团团长报告：“旅长，我们打进去了！”接着五十三团也报告：“我己占领西南城墙--旅长，我们打上去了！”然而，担负主攻的五十二团却奇怪地没有抵达诚东。这还了得，火炮都给了五十二团，总攻发起了，主力团却不见了踪影？
参谋人员要通了五十二团，肖永银抓起话筒：
“怎么搞的？你现在在什么位置？”团长不敢不回答，嗫嚅着：
“我们……还在东关，搞错了，占领的是东关不是城……”团长话音未落，旅长“哐当”一声把机子摔了，火冒三丈，掉头就往外冲。李震一看不好，火头上，还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伸手一把拽住胳膊：
“你指挥打仗，我去！”旅长冷笑一声：
“嘿嘿，有这样打仗的吗？让我去！到他那儿去！”旅长挣扎着，政委死活不撤手。最后，李震推他一把，冲出了旅指挥所。
李震走后，肖永银稍稍冷静了一点，拿起话筒命令五十二团道：
“你撤出东关，把队伍拉到北关，在五十四团屁股后边跟进！”--主攻团跟在助攻团屁股后头，这对五十二团是一个耻辱。然而五十二团团长也别无选择，事己至此，这既是一个补救的办法，也是旅长对他的惩罚，而他，只有承受惩罚承受耻辱。
仗打完了，杞县城中一个正规营加保安部队八百余人全部被歼，表现漂亮的五十三团和五十四团团长很快转到旅部所在的小村庄，神神气气往旅长政委面前一站，眉飞色舞地汇报完战斗经过和战果之后，两位团长开始“弹劾”五十二团，特别是一直想与五十二团争当主力的五十四团团长，这时酸楚楚地飘起了风凉话：
“你看他不错吧，让他打，把东西都给了他，看看，给你出洋相了吧？”这把火不烧，旅长已经火烧头皮；这把火一烧，旅长头顶上的火呼呼往上窜。他知道五十二团团长磨蹭着不敢来见他，但他一刻也不愿暂缓，抓起话筒，吼了两个字：
“你来！”五十二团团长来了，灰溜溜蹭进旅部，满面愧色不敢抬眼看盛怒的旅长，抬手敬个礼：
“报告……”旅长手一插腰，两眼如同突然加大了电流量的灯泡，灼然逼人。突然抬手，给团长敬个礼！团长惊悚地低垂下脑袋，一场雷霆震怒自然而然不可避免了。
“啊！你胆大！”他拼尽全身力气，吼出这几个字，手往前一指，几乎捣着团长的鼻尖。团长大气不敢出。
“我这个旅长，要垮台了，你给掀垮的！嘿嘿，我怎么也想不到哇，闹出这么个笑话、错把东关当东城哇？打仗前，你得亲自看，亲自问，情况得非常可靠，准备要十分充足，同--志--！”肖永银嗓门越扯越高，到了这会，感情激愤达到了顶点，屋里的人，包括五十三团五十四团团长，都石雕般僵立在那儿，旅长的话，也重重地敲着他们的心扉一“同志哇，战场上，指挥官的一星半点粗心大意，战士得付出生命！--生命哇？战士的生命，你爱惜吗？同志！血，不是水哇！……”团长突然“呜呜”大哭，良久，抬起泪痕满面的脸：
“旅长、政委。你们处分我吧！”旅长踱步到他面前：
“我撤你职！到教导队当队长吧……”杞县一仗，撤了主力团团长的职，却不影响十八旅整体的成绩斐然。晋冀鲁豫军区通令全军嘉奖十八旅，嘉奖令中称：该旅攻占杞妃县后，纪律严明，百姓安居，秋毫无犯……故而，六纵队以兰封而驰名，十八旅以杞县而驰名。旅与纵队，相差一天，都赢得了一个美名，可谓“双喜临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