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寒风中发抖。从西北利亚过来的寒流,把这个城市吹了个透心凉。大街上的法国梧桐的叶子全掉光了。小巷里也是光秃秃的,路面干冷,发着冷冷的灰白色。那场小雪,当然早就化了,甚至是在第二天早晨就消失了。我是空欢喜一场。
新世纪出版社已经把我的书审读完了,但他们有些犹豫,因为他们已经得知我的书稿是从中国文艺给退回来的。退稿当然是正常的,但是他们猜度有更复杂的原因。他们怕在政治上有问题。我向他们说明,在政治上是不可能有问题的。他们说他们也没有看到。他们把这本书反反复复看了,甚至恨不得能有一个警犬一样的鼻子,能闻出什么异常来。可是,没有,什么政治问题也没有。这就更让他们犹豫了。如果书里真有什么政治问题,他们倒感到好办些,建议我直接删去某段某章就行了。然而现在没有,怎么办?它一定隐藏在更深处。
我说:“你们要是觉得不合适,退给我好了。”我不想在那拖。我还可以给别的出版社。他们说:“不,再放一放,再放一放。我们再研究研究,不要急。”我想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那么就让他们再研究研究吧,反正出版也不在乎早一天两天了。
外面是那样冷,我就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前两天,马青请我去吃四川火锅。那个火锅店在太平南路上,很有名,吃得真不错,大汗淋漓。很少有那样的淋漓尽致。马青问我小说出版的事,我含糊着应付过去了。我不想让他知道其中的变故。马青也就不再问。回来以后,好长时间想着那火锅的味道。无心再写新东西,每天就看中国文艺出版社退回来的《掘金时代》的三校清样。居然越看越喜欢,这真是奇怪。有时看到好处,情不自禁地想:我怎么会这么天才?非常深刻、生动、有趣。它是一个好东西,肯定是个好东西。中国文艺出版社有一天一定会意识到自己是犯了怎样的一个错误。
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感觉而已。作者和读者之间,其实是有距离的。我所以会对自己的这部作品评价这么好,只是基于我多年的写作经验。写了几百万的作品了,自己能够判定什么是好东西。
我看到了《掘金时代》的第十五章。
在牛皮的路上一路狂奔
匡娉妮从海外回来了,牛总亲自开车去机场迎接。今天的牛总,自然与往日不同,大腹便便,气度不凡。他开了一辆崭新的劳斯莱斯。他要用今天的成功,告诉匡娉妮,他现在是今非昔比了。他现在做得比匡娉妮要出色。如今想起来,匡娉妮当时的胆子是太小了。如果她当时留在大陆,今天肯定是非常大的气候了。要是和他联手,那真是不得了啊!
她是一个聪明过人的女人,他想。
多年没见面了,他这时候特别想见到她。他的成功,她也是耳闻了一些。他们有时还会通通电话。她在那边生活得很好。她也时时回大陆,各处做些生意,常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但是两人见面的机会不多。有时候她上午飞大陆,过了一晚,第二天又匆匆飞回去。对他的成功,她也是高兴的。他们在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希望有机会两人再联手干一把。
当然,这一把必须非常漂亮,而且要赢利很大,否则他就不必去冒那样大的险。他现在打下的基业非常大,而且,虽然有些风险,但他每次总能化险为夷。在这个地方,他已经建立了一个非常庞大的关系网,环环相扣。各种关节,他都能打通。而且,现在要是有人想动他,也不容易。他如果出事了,很多人都要跟着倒霉。会倒下一批,尤其是那帮官员。他们当时不希望他出事。说到底,也是他们自己不想出事。
他们给他用伞撑出了一片天空。他要出事进去了,能咬出一大批来。所以,他们事实上内心里一直替我们的牛总祈祷: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机场高速修得非常漂亮,开上去感觉真爽。开好车的快感,也是无可比拟的,就像搞了一个好女人一样。牛德衡想起了那个雨夜,去接“玉女”董玉颖,车子出事的事情。现在,他的左膝上还有个浅浅的疤痕。那是一个小小的纪念。现在回想起来,甚至有些甜蜜。是的,受了那点伤算得了什么?他搞了一个小“玉女”“甜妹”。世界上有多少男人只能对着她的画像流口水啊,而他,牛博士牛总经理,随时可以把她搂在怀里,仔细把玩。她真是一个天生尤物,皮肤白皙,光滑,毫无暇疵。做爱时,万般的娇羞,风情荡漾,让他倍感男子汉的勇猛。要在过去,比如说在海南,穷困潦倒,她于他,那真是高不可攀,想都不敢想。如今,要做这一切,还真是的易如反掌。见面的第三天,他就送了她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车。牛德衡聪明的是,送了一辆跑车给她,却并没有马上提出让她陪他上床。他知道,像她这样的姑娘,并不很缺钱。她自己就是一棵摇钱树,走到哪,都会有人送钱给她。重要的是,慢慢引她上钩。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她在宾馆的一个房间里让他脱下了她的短裤。她年纪虽然轻,但是对演艺圈的很多事也非常厌倦了。她需要休息。牛德衡人家到底是博士,知道她内心的那份痛。牛德衡也不是包养她,就是保持那种性关系。她答应给他二十月的性生活。二十个月里,她完全属于他。
牛德衡同意了,没有理由不同意啊,多好的事啊。
当然,说到底还是钱的作用,他想。钱真是一个好东西啊!没有人不爱钱的。特别是在官场上,牛博士从来没有失手过。别看有些官,假模假样的推说不要,但是只要你说得让他放心,你就是搬一座金山给他,他也敢收。
牛德衡送钱从来不心疼。他知道,他每送出去一块,回来的至少也是它的十倍。换句话说,就是说事实上他送出去的都不是自己的钱。他送的是别人的钱,那干嘛不送?而他得到的,当然悉数都是自己的。
在这个地方,他已经构筑了一个由他自己创造的世界。这个世界非常大,像一个神话。对于神话,人们已经不再去加以怀疑。因为,这个世界上人们创造的神话太多了。事业如此辉煌,谁还会去怀疑呢?他造就了一个用黄金堆砌起来的奇迹大厦。
牛德衡刚把车在机场泊下,就看到了一个风韵很好的女人向他这边走过来。她比过去更漂亮了,风韵更好了。他相信她一定是在海外做了美容,至少也是拉了皮的。当他们贴近的时候,他发现她原来眼角的皱纹都没有了。
“想我没?”她问。
牛博士拍拍她的肩,说:“一直盼你来,你终于来了。”
她笑了一下,向他抛了一个媚眼,说:“想不到你现在这么发达了,出息了。”
牛博士也笑了一下,说:“要是你,会做得比我更好。”
“也许我们会重新合作一把。”她笑着说。
牛德衡说:“上次你回来,我就劝你不要走,留在这里干,你却要走。”
匡娉妮说:“我那边有事啊。”
牛德衡没再计较。他当然不计较她,当年,她去南美那个国家的时候,一下子把钱从账上全提走了,只给他留了五十万。当时他那个恨哪,恨她太黑心。可是就是有了那五十万,他现在发达了。之后,她在电话里隐约向他提起这事,表示她只是一个女人,到了海外,要生存,手里不得不多攥点钱。她那语气里是有歉意的,他就原谅她了。要不是当初和她干,哪来的五十万?再说,她除了钱,把什么都给了他了,他再计较,就不像个男人了。
“现在挺好吧?”牛德衡问。
匡娉妮一笑,没说话。那还用问吗?她现在好得很,有钱,有地位。在国人的眼里,她现在是富婆,海外赤子。她已经取得了两个国家的国籍。现在,有志于报效国家,要回内地投资。走到哪,都是一片风光。
“你不打算移民到海外?”她问。
牛德衡一怔,这个问题还的确没有想过。
“你带我去哪?”她问。
“我先安排你住下。”牛德衡说。
那几天里,匡娉妮参观了牛博士的开诚公司。让她想不到的是,虽然这是一个私人企业,但是却和政府部门有着非常广泛的联系。后来做了了解,也就不奇怪了。政府现在提倡扶持发展个体经济。个体经济的成就,也就是政府的成就。
匡娉妮见到了这里的一些人物,比如张副市长、李副市长、万局长、姚记者、朱经理、李秘书什么的,全是牛德衡请来的。牛德衡现在的确能在一定的范围内呼风唤雨。匡娉妮还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干部――李二真。
李二真能做大事业,匡娉妮凭着多年的经验,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表面上四平八稳,但关键时候也会露出他内心的尖锐。他骨子里有一种狂热的向上奋斗的欲望,而且,在选择上可能不择手段。这种人很具有危险性。他可能会成功,但也可能会失败。如果他失败了,他就可能败得非常惨。不是一般的惨,她想。
在官场上,他是一个挖空心思的权术家。他喜欢走捷径。捷径当然是省事的,但它也非常危险,就像高山上的峭壁。他在攀岩,只要稍一失手,就是粉身碎骨。
匡娉妮看得出,在政治上,李二真也是一个骗子,政治骗子。说起来,他神通广大,但她在心里却不得不加以怀疑。这种以己推人的方法,有时候还是颇为有效的。后来她对牛德衡说,还是要少跟这种人打交道为妙。与他打交道,就不如跟张副市长或李副市长打交道要来得保险。牛德衡笑笑,说:“其实是一样的,风险都是早晚的事。和他打交道,风险大,但获利也高。拉他的虎皮,作大旗,办事很管用的。”
在那几天里,牛德衡一直陪着她,甚至,晚上还再次同床共枕了。相隔了许久,再次缠绵,还是有些不同的滋味。最让牛德衡感动的,是她对他说了许多的体己话。她让他再干几把,要见好就收。见好就收才是真正的英雄。她担心他这样发展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出问题的。大陆的市场经济,慢慢地会越来越健全。她劝他不如像她这样,把一部分资金移到海外,搞个外国的国籍,然后有兴趣再回大陆投资,这样比较保险。
牛德衡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
不过,他现在胃口已经张开了,而且张得这么大,想立马就收,并不容易。他还想再等等。张副市长阮局长万局长他们都还好好地干着呢,他为什么要收?如果他们中有一个出事,他就要赶紧想办法了。
“那时候你再想办法,就已经迟了,还是要早作一步打算比较好。”她说。
牛德衡搂过她,点了点头。
南方的一家报社记者打电话采访我,问我《掘金时代》的一些情况。在我开始动笔写之前,他们就采访过我。我告诉他,现在这部书稿还在出版社,出版上有一定的困难。他问是什么困难,我说不知道。我猜他可能是想让我说是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但是我不想说。我不想故意进行炒作。
没有任何意义。
记者姓魏,我们过去在电话里接触过好几次。在电话里,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什么年龄,只听到他的声音,像是三十岁左右。他是一名文化记者。
魏:我看过《掘金时代》的连载,写得很深刻。您能不能说说它是否和过去的一些反腐小说在题材上的异同,以及它在反腐小说中的位置?
W:这根本就不是一部反腐小说。它怎么会是反腐小说呢?
魏:可是它里面涉及到一些官场,一些不正之风。
W:它还涉及到文艺圈呢,还涉及到新闻呢。不能这么简单地说。事实上它就是一部反映世相百态的小说。重点在写一个骗子,写一个骗子如何利用我们这个改革开放的经济时代,大肆地行骗。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想写一个好玩的故事。同时,利用这好看的故事,充分暴露人性当中的一些弱点。对我们今后的经济生活,又有一种好的提示。
魏:看你这部小说,里面有些人物是不是有原型?
W:没有……关于原型这种说法,其实很可疑。作家心目中的人物和现实中的人物是不一致的,有时完全不一样。一个作家在写作时,即使有原型,写到最后恐怕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作家心中有一个固有的人物形象。(沉吟一下)我写小说,喜欢完全性的虚构。当然,有时候一个人难免会把自己听到的或看到的,作为某种参照。
魏:(笑了一下)那么,您能否说说,您小说里的一些人物,比如张副市长、李二真、董玉颖和杨文华以什么样的人物做参照?
W:(有些不快,意识到在电话那头的那个家伙似乎有意在设陷阱)这没有什么参照。小说不是文学报告。小说也不给历史学家或是那些考证学家提供考证依据。小说就是小说。我们阅读小说,还是要回到最基本的常识上来。
魏:啊,对对对。但我看到前一段时间报纸上报道,说姜玉颖在起诉您,您对此有什么说法?
W:没有什么说法。她撤诉就是说法。
魏:您当初这样写,是否考虑到市场因素?
W:你认为这样写对市场有好处?一个真正的作家是从来不会单纯考虑市场的。如果考虑到市场,也许可以更直接地写一部关于明星的传记。那里面既可以有成功的经验,又有情爱描写。读者会更喜欢。
魏:您认为纯文学与市场哪个更重要?
W:都重要。你说的市场是指有市场的畅销书作家吧?纯文学作家当然需要市场。我在最近一期的《译文》上看到关于美国畅销书作家斯蒂芬·金的消息。斯蒂芬·金认为他的小说实际上是纯文学。而最近的美国小说年度奖,好像也真的颁给了他。
魏:还有一个问题,您认为像牛德衡这样的人物,有多少可信度?
W:你是说你看了这部小说以后,觉得这样的人物描写得不够真实?
魏:不……生活当中肯定会有一些骗子。我是说,按照典型人物的塑造方面……他是不是并不典型?他毕竟只是非常少的一种……
W:偏偏我倒觉得非常典型啊。你不觉得这样的人物在我们的生活中非常典型吗?事实上,我们经典的文学形象有两种途径产生,一种是由普通人群中产生的,非常典型;一种是由非常少的异数中产生的,它也同样非常典型。你不能说,《创业史》中的农民梁生宝才是典型的,而《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那个音乐天才约翰·克利斯朵夫就不典型。他同样也很典型。鲁迅小说里的孔乙己当然典型,他集中了旧中国千万个穷酸读书生的弱点缺点,但《狂人日记》里那个病态的受迫害狂,一个精神病患者,也很典型。
魏:你能不能谈谈,牛德衡的“成功”原因。
W:道理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利益趋动。开始的时候当然是牛德衡在行骗,当他进行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每个人都在他的行为中看到了自己很实在的利益。最后是集体一起帮他进行那项“事业”。这些人在客观上当然不知道他在行骗,但是他们都怀了一种“美好的”愿望帮助他把“事业”做大。因为只有做大了,自己才会有好处。得了好处之后,愿意做得更大,以得到更多的好处。它是一种连锁反应。这又是一个滚雪球式的,越滚越大。像小说里写到的那些人,都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参加进了这个滚雪球计划。
魏:你的意思,就是牛德衡的“成功”,实际上有很大一部分是这些人功劳?
W:当然。像牛德衡这样的人,实际上是社会造成的。他的产生,有他合适的土壤和生存空间。
魏:我们正在进行经济改革,鱼龙混杂。外国这方面的情况是不是比我们好些?因为他们的制度比较健全,经济活动比较规范。
W:(笑)不,这种事情哪个国家都有。而且,古已有之。外国的恐怕比我们还要严重。
魏:(顿了一下)啊,打扰您了。很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您能说说您目前的状态?
W:很好。休息,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