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奔跑,凌轩早已经焦急无比,撞倒了多少行人、撞翻了多少小摊他完全不知道,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跑,跑到那个自己最牵挂的地方——那个囚禁了两个人整个曾经的地方。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累成怎样,随着脚步一步步接近,他心里一股强烈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直到他冲进凌府,冲到那个为之魂牵梦绕的院落时——
满目的狼藉,像是经历过了一场激烈的战斗,那些他亲手种下的茶花早已经被摧折成残枝断叶,本待哪日阳光明媚时,带着姐姐一同观赏的。
“啊!!!”
他像发了疯一般,向着石牢的屋子冲过去。
进屋后,凌轩停了下来,怔怔的看着石牢所在的方向。
石门,早已打开,黑洞洞的洞口就像一头张着大口的怪兽,等待着自投罗网的人。
一步,一步,凌轩行得很慢,比以往来这里的时的速度还要慢上了很多。
凌轩很怕,怕自己再也看不到那个自己在乎了全部身心的人,他又要知道,到底这里怎么了,于是——从石门到监牢短短三十几步的距离,他仿似走了半年。
终于,凌轩到达了通道的尽头,那里——
什么也没有!
看着留下的铁链子,还有锁住姐姐手脚及身子的铁圈,分明是用钥匙打开的,而钥匙就在自己和那个被自己称为“爹”的男人的手上。
这一刻,凌轩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他的心,瞬间空了,空得不再有什么东西的存在。
“哈哈——我的坚持算什么?我的努力又算什么?无论我怎样去拼、怎样的说服自己活下去,可最后,都比不上一把小小的钥匙!”
一把钥匙,就可以让一个男人彻底绝望,让一个满身伤痕的男人粉身碎骨。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凌轩的身体渐渐跨了下来,挨着曾经那个女子挨过的墙壁,一点点、一点点的蜷伏下去,就像曾经那个女子所做过的一样。
曾经的这里,他知道她冷,所以他会给她带来温暖,带她去看太阳;他知道她爱干净,他会常常来打扫牢房,他会常常给她带来新衣服;他知道她怕黑暗,他就在这牢里、通道里放了满满的油灯;他知道她怕孤独,他就常常来看她,给她讲他的生活、他的故事;他知道她喜欢茶花,他就在门外种了一大片,让她能闻着门外的花香入眠……
现在呢,这满身的冰凉,满屋的寒冷,凌轩的心也渐渐凉了,是彻底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凌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撑下去,他慢慢站起了身来,扶着墙壁,似乎已经丢失了所有的力气。
在这一刹那,他仿佛苍老了无尽岁月一般,拖着步子,亦行亦趋,随时都能倒下去。
月亮很圆,在这个孤独的行者身上,那份望月的勇气早已被蚕食得点滴不剩。
不管多亮的月,在此刻的凌轩看来都是黑暗的,因为只有黑暗才能生存在黑暗里,不管这月有多么明亮,它永远见不到太阳,黑暗——才是它唯一的生存法则。
走过熟悉的道路,有看着不对劲的下人跑来搀扶,凌轩无知觉一般不管不顾,走过了漫长的时候。
凌墨的书房还点着灯,几个下人看着凌轩进去后急匆匆的跑了。
凌墨坐在椅子上,似乎正等着凌轩的到来。
“她呢?”
“放了。”
“为何?”
“我想。”
这一瞬间,凌轩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一拳打在凌墨面前的书桌上,震得上面的书本笔墨全部翻了开去,连书桌都被锤裂开了一条缝。
“你的手骨裂了!”凌墨冷静的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凌轩突然嚎了起来,有些撕心裂肺。
“我说了,因为我想。”
“因为……你想……?”凌轩笑了起来,笑得癫狂,笑得嚣张,用食指指着凌墨,然后慢慢转开,又转向了屋顶。
“他说……他想……他说……他想啊!老天爷,这是为什么——”
吼声未绝,天上一道惊雷响起,掩盖了这恸声。
不知是对凌轩的指亲责天的举动所愤怒,还是对这男人的遭遇有所同情,雷声一阵阵的响了起来。
然后是雨,豆大的雨点在一阵电闪雷鸣后使劲的拍击着瓦片,直欲将这件书房拍散似的。
直到这天地间仅剩雷声和雨声,一道闪电划过,凌轩依旧是指天对人。
“你告诉过我,我和姐姐是双胞胎,但是姐姐从生下来就和常人不一样,她不可能和别人一起生活,于是从小就把她隔离起来,全世界能碰到她的,除了我就是你,于是她的世界里也是除了我就是你。”
“小时候我玩儿的时候她只在一旁看着,你不准她靠近我,也不准我走近她,每次你带她时都要把下人们赶得远远的,就是为了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存在,不想让人知道你还有这么一个女儿。那时候,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让我和姐姐在一起,每当我看见她因为我的愉快而发出的笑容时,我的心就像针扎了一般疼痛。”
“直到六岁那年,那次我带着下人摘荷花时掉进了水塘,那下人不会水,因为姐姐的原因,而周围也没其他人,当时是姐姐救了我……我才知道原来姐姐一直在旁边偷偷看着我,我才知道你不让我俩接近的原因,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为什么她没变成那样你就会知道她是那个样子的。”
“你知道我当时看见了什么吗?我看见姐姐就躲在离我不远的大树下,然后她变成了狼,她有狼的耳朵,狼的鼻子,狼的眼睛,狼的爪子,甚至是——狼的身体,我唯一能认出来的,是她穿着的衣服,还有她没有变成狼的脸。她当时扑过来救了我,没想到姐姐变成狼后竟然会飞,难怪她能偷偷的跟着我不被人发现了。”
“当时那个下人吓坏了,以为看见了妖怪,不过我却认出了那是姐姐。后来,那个下人死了,是你杀的,你说他保护少爷不力,其实你是因为他知道了姐姐存在,看见了姐姐的模样!你为什么要抹掉姐姐在这个世界的痕迹,难道就因为她生来就和别人不一样?还是因为让别人知道了会丢你凌墨的脸面会让你的仕途有什么阻碍?”
“我不明白,明明我和姐姐是一胎所生,为什么她会变成那样,而我却什么事也没有。我知道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而且这个原因的答案就在你那里,明明你什么都知道却从来不肯告诉我。”
“……之后的日子里,姐姐一直躲着我,不肯见我,于是我就天天守在姐姐住的那个院子外面,我盼望着姐姐能出来看我一眼。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了和你的反抗之路,因为我不要让姐姐一个人在一起,我要让姐姐开心,我要和姐姐一起玩儿。”
“后来,姐姐始终不肯见我,于是我就走进了院子,看见了姐姐一个人蹲在树下哭泣……”
“你知道姐姐过得有多么幸苦么?你把她一个人丢在孤寂的院子里,她病了没人照顾,渴了没人送水,饿了没人做饭,冷了没人给她衣穿,她每天只能吃你给她留的好几天的干粮,每天只能看着天空发呆,每天只能无助的面对墙壁,奢望着外面的世界,你知道她的世界里有多么的灰暗么?”
“那天起,我就带着姐姐出了院子,我带着她玩,带着她闹,带着她看这个世界。她说她喜欢茶花,我就在她的院子里种了满满一院子的茶花。可惜,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年多。”
“是你的仇家,那时你还不是相国,你为了升官害了人家满门,可惜你没把人家杀绝,人家潜入凌府报仇了。他们知道你有个儿子,于是准备抓我,杀我,他们想让你痛苦,想让你一辈子生活在阴影里。”
这么些话,凌轩述说得很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走进平淡的世界,让自己能在回忆中找回那些恬淡的记忆,然后麻痹自己,迷失自己。
“可是,他们失败了——”凌轩的的语锋突然一转。
“因为姐姐,还是她救了我。当我被抓走时,当时我看见了她眼里的焦急,我看见了她惶恐和不安,于是下一刻她就变成了狼,那是我这辈子第二次看见她变成狼,那次她杀了抓我的所有人,一共十一个,她吸干了他们的血。”
“就是那次,姐姐再也无法自拔,她吸血仿佛上了瘾一样,每天都跑了出去然后满嘴鲜血的回来,我劝不住,拉不住。”
“然后,城里出现了狼妖的传闻,而且还有人亲眼看见狼妖跑进了你的府邸。于是,你心慌了,你着急了……你怕影响你的仕途,就在姐姐的食物里下了迷药,然后将她关了起来,再用铁链锁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很多次都想杀了姐姐,是她苦苦的哀求你,是她一再的向你保证不再杀人。再然后,你为了你的清白,请道士作法,让朝廷来家里搜查,你才得以继续升你的官。”
说道这里,凌轩突然再次笑了起来,那笑声充满了哀凉,充满了无奈。
“就是因为我,姐姐才变成了那样,也许没有我,她一辈子都没机会变成狼,是我害了她。如果没有我,也许她会在那个院子里生活一辈子,但也好过那铁链围锁的石牢——一个不见阳光,不见希望的地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搬到她的院子旁边,天天陪着她,看着她。”
“我们长大了,但我知道,我这辈子是离不开姐姐了,或许姐姐也一样离不开我的了吧。我渐渐知道,你的铁链子是锁不住她的,但是每次她的症状发了过后,她都努力的控制自己,一开始,她用手抓地板,用头撞墙壁,撕扯自己的血肉,而每次她都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杀过人,喝过血。但是每个月的十五,当满月的那一刻,她的症状却是爆发得最厉害的时候,无论她怎样的控制自己,都不能压下她的嗜血欲望还有疯狂的情绪。但她能如何,她说她答应过你不跑出去,她只能咬着牙齿死死撑着,而我帮不上她任何的忙,我只能在牢外看着,看着她用铁链子勒自己的脖子,看着她不停的用铁链磕着自己的牙齿,看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在地上翻滚,看着她血红的眼睛里不停的露出渴望和绝望的目光。那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每次发狂后抱着她,安慰她,让她渐渐的平静,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她、在乎她。”
“渐渐的,她习惯了她的痛苦,习惯了每次发狂的折磨。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发狂的次数越来越多,发狂时的动作也越来越大,现在她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
“你知不知道,就是你的这把锁才能让姐姐坚持下去,只有她看见锁时才能想到对你的承诺,才能有克制自己的力量。”
“你知不知道,她的世界单纯得可怜,她现在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其实她死了就可以不用受那么多的罪了。很多次看着她痛苦,我都想告诉她,其实只要死了就能解脱了。但是我没有,而且我也不准你动她,因为她从出生就没有开心过。”
“这么多年来,我天天想着让姐姐能够开开心心的去到外面的世界,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得到她该得的东西,享受她该享受的日子,让她拥有她本该拥有的一切。所以,我不停的寻找,寻找可以医治她的办法,我们经历了无数次的希望和绝望,我们不断在天堂和地狱的门口徘徊,直到今时今日,却是毫无希望可言。她的症状越来越厉害,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就在前几天终于让我得到了一本古书,上面记载了一种方法,有很大希望可以化解姐姐身体内的暴戾情绪,虽说不能让她彻底变成正常人,但却能让她不用再受到那样的痛苦煎熬,至少她能出门沐浴着外面的阳光,她能正常的和别人一起生活。”
“可是——然后呢?你把她放走了,放得那样干脆,那样彻底,甚至就说了一句‘我想’,哈哈——你想?……你想?……你想……!”
“是你——是你亲手把这一切撕碎了,连同两个人的心一起撕得粉碎。”
说到这里,凌轩再也忍耐不住,颤抖着身体竟然向地上躺了下去,双手捂面大哭起来。
雨,依然在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而凌墨,一直静静的看着凌轩,听着的他的诉说,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在各种情绪中翻滚。直到凌轩躺在了地上,他才露出了一丝挣扎的表情,然后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忍住了。
过了很久,或许是哭累了,凌轩静了下来,慢慢站起身来,看向了窗外。
“她没带伞吧,这么大的雨,会把她淋生病的;她一直不喜欢打雷,没人在她身边她会害怕的。这么冷的天,这么黑的夜,她一个人在外面该怎么办,现在她一定是饿了吧,她不会自己做饭啊,她没有和别人说过话,别人要是欺负她该怎么办?”
喃喃的语声,似乎将这雨声都给掩盖了下去。
“不行,我要去找她!姐姐,等着我!”
然后如发狂了一般推开书房的门,冲进了雨中。
昏暗的烛光轻轻摇摆,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柔弱不堪,凌墨拉长的背影看着有些孤独和凄凉,他怔怔的看着凌轩消失在风雨中,轻轻叹了口气。
“痴儿啊……”
叹息刚飘到屋边就被风雨吞噬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