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子：为了探求桃花巷的来由，我敲响了得淳爷的门
我们住的这条巷子跟别的巷子几乎没什么两样；闭塞而狭窄，夏天时的厩肥坑里总是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不过，它却有着一个极好听而又令人倍感兴趣的名字：桃花巷。我小的时候，听老辈子人讲，这条巷子的名字起因跟原先居住在这里的富户柳家有关。土改时，柳家的全部田产地产被分，户主柳少恒自缢而亡，从此柳家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村中消声匿迹了。我家现在居住的草房就是土改时爷爷分得的柳家财产，至今完好无损。据说柳家的发迹跟一个风波铜盆的故事有关；关于就个风波铜盆的故事时至今日仍被一些老人津津乐道。虽说我年纪不大，可对这个风波铜盆的故事和这条巷子的起因兴趣甚浓。我问起父亲，父亲只对风波铜盆这个故事的起因略知一二；当我又问起这条巷子为什么不叫别的名字却叫桃花巷时，父亲摇头说他记事时起这条巷子就叫桃花巷，对它的名字起因实在说不出个究竟来。可我总觉得这巷子的起因有些蹊跷神秘。一个细雨绵绵的夜晚，我敲响了这条巷子年纪最大的“五保”老人得淳爷爷的房门。老人高高的身材，面容清瘦，双目深陷而有神。村里几次让他到镇上的“福利院”去，他总是说他清静惯了，舍不得离开这块地方。村里也就没再勉强。当我递过一根烟，向得淳爷说明来意后，得淳爷先是一愣，旋即眉毛微微一抖，打了个唉声说你写吧东子，这或许是篇好文章呀！你是写文章的，愿意写就写吧！我老了，土埋眉梢的人了，将这段故事带入棺材也怪可惜的了。我经历了这条巷子的始始末末，你找我也算找正了。得淳爷用力抽了口烟，然后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说这样吧东子，让我今晚上好好回想回想，明天晚上你再来。第二天晚上，我带了自家新买的两盒“云烟”和一包香茶，如约来到了得淳爷爷的小屋……
二 柳家的发迹史
民国三十四年正月初八，北镇县（现辽宁北宁市）陆家窝堡一带有名的财东柳春蒲家的大少爷柳少恒穿着棉袍，背着枪，和伙计来星一人骑着匹马，从百里外的义州（现辽宁义县）老君埔岳父康静斋家急匆匆赶来。
“来星，这雪好大呀！”柳少恒勒马站在一处高岗，望着远处苍茫的天空和铅灰色的云团，抖了抖身上的落雪，吐着哈气跟伙计来星说。
“是呀，少东家，都说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看来，今年又是个好年景呀！”身材高大英武的伙计来星说。
“来星，这是哪儿？”柳少恒从行具里摸出一壶酒，自己扬脖喝了一大口，又递给伙计来星，“来，喝一口，暖暖身子。”
来星呷了一口，将酒壶又递给了少恒，看了看远处几个横卧的乡村，对少恒说：“少东家，大概到了大祖屯一带，离咱家还有几十里的路程哩。”
柳少恒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看说：“现在都快下午三时了，我们快点赶路吧。要不然天黑到不了家，老爷子又放心不下了。”
来星点了点头。两匹快马风驰电掣般不一会就消失在白茫茫的雪野上。
柳少恒是正月初五去义县老君埔参加他第一任岳父康静斋的六六大寿的。他本来不想去，必竟第一房妻子已殁多年了。可父亲柳春蒲却不这样认为：“人虽走了，可情义尚在。少恒你还是去吧，不要让康家背后议论咱们柳家不明事理。”少恒思之再三，还是顺从了父亲的意思。原来少恒的头房妻子康晓莺是义州有名的财东康静斋的三姑娘，人美而贤，夫妻相敬如宾，感情融洽；可好景不长，晓莺进门两年后，患了麻风病，死了。少恒伤感不已。晓莺死后十多年时间里，少恒一直末娶。晓莺的音容笑貌常常在睡梦中将他惊醒。直到少恒三十二岁那年，在众人的劝说下，才娶了车埔子财东张宝昌的独生女张冠楠为妻。夫妻五年，张氏也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来。气得柳春蒲常骂少恒不中用，娶了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婆。
提起这柳家是极有来头的。关于他们家的发迹史要追溯到少恒的祖父柳祥路这辈儿。柳家原也是普通农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少恒的祖父柳祥路偏不识农务，只知给人家批八字看风水，却也薄有收入。偏巧这年县长金鼎臣的夫人林宝梅患了头痛病，县内不少医道高手均束手无策。金鼎臣五十得此佳丽，自然急得坐立不安，便着人在大街小巷贴出告示，言说谁能医好夫人之病，赏田百顷，大洋五千。一时间应者趋之若鹜，可夫人之病却越来越重。正当金鼎臣大骂庸医无能时，柳祥路来了。他让金鼎臣屏退左右，笑道：“老爷，夫人毛病不大，病源出在您身上。”金鼎臣道：“先生何是见得？”柳祥路机灵地眨了眨眼睛，正色道：“老爷您可得实话实说。您是否三年前的一个深夜开枪将您的头房夫人打死？”金鼎臣一哆嗦差点瘫倒在地忙抓住柳祥路的手冷汗直流说：“先生真神仙也。”柳祥路说：“老爷莫慌。是您前房夫人的魂灵在地府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无奈之下找到您夫人头上；由于她死的屈，您须烧下‘金钱万贯’，我再给您写道符，烧后让夫人服下，夫人之病就痊愈了。”金鼎臣大喜，忙吩咐手下人置办“金钱万贯”，并将符水让夫人服下，少顷，夫人果然无事了。原来三年前金鼎臣看上了“丽春院”新来的裱子林宝梅，被前夫人步兰绡知道了。一天深夜夫妻为此发生口角。步兰绡生性泼辣，大吵大闹。金鼎臣理亏心烦，开枪将夫人打死，当夜令人悄悄掩埋。本以为天知地知，没想到被柳祥路看出。金鼎臣感恩不尽，不食前言，将五千大洋给柳祥路送去，又亲自拔了一百亩地给他。这还不算，金鼎臣为堵柳祥路之口，又感念柳祥路的人品，欲结为友，赐家传宝物风波侗盆作为见交之礼。就这么样，柳家才一天天发迹起来。而关于风波铜盆这段佳话越来越被人们津津乐道。
三 柳家的二儿媳妇
大约黄昏时分，主仆两人赶回了陆家窝堡。这柳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谁跑多远的路程，到村口那块“下马石”必须下马步行进村。有次来星想不下马，被少恒叫住训斥一番：“来星，这是咱柳家的规矩，就是当年的金县长也不例外；这是从祖父那儿传下来的。这样做，也显示了咱柳家与村人平和的气度。咱们岂能破了规矩于祖训不顾妄尊自大起来？”来星看着少恒虔诚的样子，强忍住笑说：“少东家，我记住您的话就是了。”
可今儿不知怎的了，少恒来到“下马石”旁并末下马步行，两眼却直直地望着离“下马石”二十步远的铁匠铺发起呆来。
“少东家，‘下马石’到了。”来星觉得少东家一反常态，不由提醒道。少东家今是怎么了？不星心里暗自嘀咕。
“噢，我倒忘了。”少恒这才清醒，正了正头上的狐皮帽子，翻身下马说：“我刚才琢磨着件事，忘了这个荐儿了。”
两个人牵着马踏着过膝深的积雪向村里走去。这时，铁匠铺主人陆老石从铺子里走了出来。“少东家，您这是从哪儿来？暴雪连天的。”老石吐着白雾样的哈气，老远就打着招呼。
老石走到少恒跟前，擤了把鼻涕说：“少东家，天还没黑，您能否赏光到家中一坐？初五我就让梅子去请您。少东家，梅子她娘舅年前给送来的狍子肉还给您留着呢。少东家，要不是您的大恩大德，俺这铺子能这么快就冒烟吗？少东家，您无论如何也得屈尊。”
柳少恒本来没有打算去陆老石家吃狍子肉的意思，可他一听到“梅了”这两个字时，不知怎的竟痛痛快快应允下来，“来星，回去跟老爷说，就说我今晚上在老石家喝酒，晚回去一会儿。”
来星不便说什么，只好牵马回柳家。到家跟柳春蒲一说，气得柳春蒲把手里的水烟袋往八仙桌上一摔，只说了句不思长进的东西，就到里屋去了。大少奶奶张冠楠看了看来星，什么也没说，也回自个儿房中去了。跑了这么远的路程，来星觉得又饥又饿，到厨房胡乱吃了口饭，就来到柳家二少奶奶姐姐敏慧的屋子里。
原来柳春蒲有二子。长子少恒，次子少武。少恒是大太太生的，少武是二太太生的。二太太在奉天女子中学上过学，温婉雅丽，知书达理，深得柳春蒲宠爱；可好人不长寿。二太太生下少武半年后就死了。死时脸色铁青，村人都说是让大太太毒死的。尽管无真凭实据，可柳春蒲自二太太死后看大太太只不过形同虚设。两年后，大太太也忧郁而终。此后直至现在，柳春蒲一直末续弦，只是脾气越发变得古怪急躁。儿子、媳妇、下人，没有一个不惧他的。柳春蒲年已五十八岁，时常牵挂起次子少武，每回总勉不了在祖宗牌位前烧炷香，祈祷少武平安归来。少武十八岁那年从军于东北军张学良，二十岁当了少校团长，十一年前曾回来过一次，此后至今，音信皆无。柳春蒲也曾听说过张杨逼蒋抗日的“西安事变”，后又听说杨虎城将军被杀，张学良将军遭囚，实在是为少武的命运夜不能眠。柳春蒲愧疚的就是少武的媳妇敏慧。别看柳春蒲性情古怪，可对敏慧却格外看重，不但没有一丝脾气，慈爱总是挂在脸上。
敏慧是个在苦水里泡大的姑娘。民国二十年春，敏慧同弟弟来星跟着父母由山东的沂蒙逃荒至此。那年，敏慧十四岁，来星十岁。一家子无依无靠，柳春蒲收留了他们，并着人在村东的大槐树下盖了二间草房。一家人为感念柳家的好处，拼着命地给柳家干活。柳家的二少爷少武为人和睦，有事无事总来来星他们家帮帮这儿帮帮那儿，并用从私塾学来的知识教敏慧识字。那时敏慧就已出脱得出水芙蓉般漂亮。俩人一来二去就萌生了感情。当时，恰巧盘山二夹沟的大财东周荣托媒人来提亲。媒人说尽了周家小姐的千般好处，少武就是不依。媒人走后，少武借机向父亲提出要娶钱家的敏慧时，柳春蒲气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经过少恒的劝说，柳春蒲这才勉强答应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过门后，敏慧的聪颖雅贤使柳春蒲对二儿媳妇的看法大为改变，待敏慧如同亲生。少武和敏慧新婚不久，日本人进来了。少武不顾父亲的反对和娇妻的缱绻深情，和盘山古城子的同学赵世杰东行奉天，投奔了东北军。柳春蒲也是读过书的人，知道少武此举是保家卫国，因此支持儿子的行为，常说舍小家保大家方是男儿之举。
来星推门进来的时候，敏慧正在灯下看书，那恬静优雅的姿态让人不忍打扰。敏慧很久前就养成了夜读的习惯；这习惯是少武走后第二个年头才渐渐养成的。不然，漫漫长夜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该有多么难熬？更何况她还是个年青的女人，正处在花朵般需要感情滋润的年龄。这些痛苦对敏慧来说，并不是一般的女人能够想像得到的。但敏慧从不为嫁少武而产生一丝半缕的悔意。村子人都就她是太太命，可个中滋味又有谁知呢！嫂子张冠楠倒说了句公道话，说敏慧的命太不济了，只不过浪荡个虚名守着个活寡，啥时可是个头？敏慧也常常这样问自个儿。无数次的梦中相会，醒后常是泪湿满巾。丈夫一走就是十一个年头，虽然中间回来一次，可花开花落又十个年头了。这么多年来，丈夫末曾寄回一封信。她有时也在想，丈夫是不是阵亡了？一想起这些，她就掉泪；可又一想，他人那么好，咋会呢？再说，既便阵亡了，政府也会通知的。要么就是有了别的女人了？唉，有就有吧！谁让咱是女人？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可又一琢磨，少武不是那样的人。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就豁亮了许多，人也活泼多了，话语也多了。她唯一的遗憾就是少武走的太急，使她没来得急给他怀上一男半女。唉，要是少武回来，看到他的子女，不知有多高兴。她常常叹息着。
“姐，我回来了。”来星一掀门帘进了屋。
“来星，你咋才回来？可让姐惦坏了，这冷天暴雪的。”敏慧见来星进来了，忙合上书，脸上这才有了一丝喜色。“来，喝口茶暖暖身子。”
来星接过姐姐斟过来的热茶，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望着姐姐轻轻笑了。
“上房老爷知道了吗？老爷可急坏了。”敏慧问。
“知道了，”来星呷了口茶说，“我回来第一件事就到上房告诉老你了。”
“那大爷没和你一起回来？”敏慧又问。
来星放下茶杯说：“回是回来了，可没到家就到陆老石家吃狍子肉喝酒去了。”
敏慧没再说什么，转身从衣橱里拿出一双新做的鞋，塞到了来星手里。
四 陆老石的诡秘
今晚上是铁匠陆老石家几年来最热闹的一天。一家子人捧若神明似地将少恒让进屋，又是倒茶又是递烟。老石眼睛眯成一条缝，深深下陷的腮邦子慢慢地鼓了起来说：“少东家，俺这庙小，您包涵着点吧！”少恒从口袋里掏出盒纸烟扔给老石说：“这可是山东产的‘哈德门’，老石，这盒就送你吧。”老石的老婆杏兰边给少恒续茶边说：“少东家，这死鬼就是见不了好，您给他的这盒烟恐怕半月也抽不光哩。”老石忙打断：“娘儿们家的知道个啥？让少东家以为俺老石是个啥人？”
陆老石这人人如其名，心直性耿。他爹陆狗娃是河东村财主钮家的烟户，也学得抽上几口，久而上瘾，鼻涕眼泪一团的，浑身发抖，常常就倒在烟地里用纸卷了那烟疙瘩抽，不到五十，人就死了。老石发誓，再不给人待弄那玩意，就由河东钮家搬到了陆家窝堡，给柳家当长工，一年挣得几担粮食。虽说“瓜菜半年粮”，这一家的日子也还说得过去。不料，去年秋天老石酒后上房遮雨，见房下黑乎乎一片，以为平地，一脚踩下，摔残了一条腿。俗话说：祸不单行，福不双至。老石的腿病刚好，杏兰见老石一腐一拐成了半个瘫子，家里倒了顶梁柱，一着急一上火，竟病倒在床。要不是少恒资助，杏兰早没了性命。老石腿已致残，不能再下地劳动，想自个儿还有个打铁的手艺，就找少恒借钱。少恒二话没说，借了他二十块银元，并说啥时有啥时还，老石的铺子才得以开张，一家人的日子又有了指望，自然感念少恒的功德，恨不得将身上的肉刮下二块给少恒作下酒菜。
几杯酒下肚，少恒和老石的话多了起来，山南海北的无所不谈。老石呷了口酒，看着少恒，问：“少东家，贵庚几何？”
“三十有六了。”少恒扬脖将杯中的酒喝干，有些伤感地说。
“少东家，不是俺老石话多，您膝下也该有个一男半女的了。”老石说。
少恒叹了口气说：“都怨我时运不济，命无子嗣，娶了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婆呀！”
“梅子，给少东家杯里的酒满上。”老石看了看站在一旁倒酒添菜的梅子，又压低声音说：“少东家，你年纪还不大，何不和老爷商量，再娶一房？男人有个三妻四妾又算什么？”
少恒苦笑了一下说：“我有钱不假，可有钱不等于有一切。我都奔四十了，又有谁肯把女儿嫁给我呢？老石，你该不是在拿我开心吧！”
老石被酒逼得满面酡红，一拍胸脯：“少东家，你不乐意他还乐意呢！就凭您的才貌，娶了谁家的姑娘算他们家祖上积了八辈子德。谁不知道柳家家道殷实，又有金县长给的风波铜盆？说是铜盆，其实就是金盆。少东家，如果您要是有这么个意思，这事就包在俺身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