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先前梳个发髻,乌黑的一团缩在脑后,纹丝不乱。每天,她把发髻解开,放下来,浓密的头发就一直垂到腰际,摇摇摆摆的十分妩媚。她摆弄头发总是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拿一把木梳子,沾了茶油,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梳上半天。阳光从高处落下来,阳光在地上投下乱蓬蓬的一个影,我奶奶的眼珠子一直看着自己的影,好像那是一块镜子,把她清晰照见,她怎么看都看不够。但是,那些长长的发被秦多尿绞掉了。那以后,我奶奶的头发再也没留长过,也再没有工整过,短短的一绺,用两把夹子往耳后匆匆一夹就了事。
娥眉人说:“你奶奶年轻时候很爱开玩笑。”这不是假话,是真的。她的玩笑倒不是打打闹闹式的,而是装傻,有冷幽默的性质。比如路上碰到熟人,对方问:“日本婆,吃饭了吧?”我奶奶就会认真眨巴着眼睛反问:“吃饭?饭长得什么样子?”或者有人到我家来,进了门就问:“你在家忙什么啊?”我奶奶就毫无表情地看着人家,她说:“我是在家吗?我在忙哩。”娥眉开这类玩笑的人不多,娥眉人喜欢直来直去地开那些跟生殖器有关的玩笑,就好像搔胳肢窝,手到笑声起,立竿见影。而我奶奶这样的玩笑,得绕个弯才能明白过来,他们嫌省劲,不喜欢,而且常常也不被理解,我奶奶的口气加上表情,给人的感觉往往还不像开玩笑,而像是刻薄的挖苦讥讽。
在这一点上,我可能还有一点点秉承了她的遗传基因,而许盼望,虽然也乐呵呵的,其方式却是大大南辕北辙了。
许盼望长得像我父亲许鹦鹉,但这并不能将许盼望是许喜鹊女儿的传闻排除掉。许喜鹊仅比许鹦鹉早出生了三分钟。双胞胎也有可能长相各异,一个冬瓜一个南瓜,那得是双卵的,偏偏许喜鹊与许鹦鹉不是。许喜鹊瘦弱许鹦鹉健壮,但身高与脸蛋却一模一样,所以,许盼望长得像许鹦鹉,也就意味她像许喜鹊。
事情有些复杂,只有我母亲最了解底细,但是她却始终沉默。
我在六岁那年亲眼目睹了一个女人可怕的妊娠反应,杀猪般凶狠的呕吐声充斥了家中的每一个角落。我的母亲姜榕树简直像得罪了哪个神明,几乎每一瞬间都可能不可扼制地发出这种魔鬼般的恐怖声响。生过我之后,她脂肪过剩,虚胖得像面包,但后来,在接到师大录取通知书后,她很快就削减了,如同变魔术,说瘦就瘦了,瘦得像个未嫁的少女。而且在大学里,她还学会了穿喇叭裤和高跟鞋,腿因此更修长了,腰因此更凹陷了,走起路来顿时婀娜,屁股扭得生动活泼,从膝盖处刹时往外张开的大裤管像盛开的花朵又像美人鱼的尾巴,一走起路,就摆来摆去,蔚为景观。这当然都可能让别人误解,就有人按捺不住写了信,夹在书中递给她或者贴上邮票丢进邮筒,绕一圈再寄到校内。形式多样,目的一致。
我母亲不急不恼,她把信带回家,让我父亲许鹦鹉一一过目,又让他公然以丈夫的名义给对方毫不客气地回了信。按我现在的道德观来判断,觉得这么做多少有些不仁不义,人家爱你有什么罪过?我就恨不得让全世界的女人都寻死觅活地对我呼着喊着说爱。人家爱你,多好,不写感谢信都已经有些失礼了,怎么能让丈夫横插一刀?不过,我母亲的这一损招还是管用的,屡次奏效,吓退一批批不明底细的求爱者。而我父亲,他实在乐于做类似的事情,很有娱乐性不说,还很有成就感嘛,写起信来龙飞凤舞大气磅礴,比跳大春哥还舒展,比跳洪常青还昂扬。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女人竟然是他的老婆,我父亲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像通了电似地立即活蹦乱跳起来,觉得不尽情享用都有点暴殄天物似的,便甩开膀子大干快上。他们在床上无拘无束地滚动,噢噢噢地发出嚎叫。叫过之后,我母亲越发面若桃花,美如天仙。
但是该死的许盼望在我母亲肚子里作怪,让我母亲一声声吓人地呕叫时,姜榕树这个女人一下子又完蛋了,彻底完蛋,不但褐色的斑块在脸颊上一片片呈现,而且,脂肪再一次卷土重来,先是迅速淹没了她的腰,接着,又将她的脖子、下巴、屁股等等部位弄得不伦不类。1983年计划生育已经执行得十分坚决彻底,中学老师姜榕树却恶意向组织隐瞒了怀孕的事实,她呕了又呕,这声音当然骗不过别人,于是她竟扔下一群仰首翘望的祖国花朵不管,佯称得了甲肝,请长假在家。这件事的后果当然是严重的。娥眉中学本科学历的老师那时还仅我母亲一个,我母亲强有力的教课质量已经让她逼近全校最高领导层,副校长的任命据说都已经在县教育局中酝酿着,可是,一个许盼望把一切都毁了。如果不是县领导心慈手软加上老师队伍实在奇缺,姜榕树甚至都可能被开除公职。更糟糕的当然是许盼望这孩子终于来到人世了,她太麻烦了,她如果能像我一样,干脆长得像我母亲也就罢了,可她偏偏五官是许家兄弟的翻版,于是人们纷纷把探索的眼光投到她脸上,乐此不疲地在上面寻觅蛛丝马迹。
可以这么说,姜榕树无偿给娥眉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闲聊话题与无边无际的想象空间,姜榕树这个城里知青,当她在台上舞着红头绳欢欢喜喜过个年,或者握紧手中枪向前进向前进同那些冤仇深的妇女们一起冲向南霸天时,就已经给大家带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谈资,接下去,她与许家兄弟之间的故事,就更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所以,我母亲简直是娥眉的功臣,没有她,我们娥眉该陷入怎样单调枯燥的深渊啊。
许盼望三岁时,有人问她,你爸爸是谁?
许盼望傻里傻气地一撅嘴巴说:“不知道不知道。是谁?谁是我爸爸呀?”
许盼望四岁时有人伸出一根指头指着自己鼻子问:“我是不是你爸爸?叫我爸爸我给你糖吃。叫!快叫!”
许盼望眼盯着那人的手,眼珠滴溜溜地找糖,口水都流下来了。她问:“糖呢?糖,我要糖!”
许盼望五岁时,有人左手托一只鹦鹉右手托一只喜鹊问道:“你爸是哪一个?”
许盼望眨着往上吊起的丹凤眼,左一看右一看,然后她双手像翅膀一样张大,举得高高的,她说:“鸟!鸟!我要,我都要!”
每当这时候,笑声总是像打雷一样地炸响,问话的人当然很得意,觉得自己十分聪明有创意,结结实实出了一回风头,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次该怎么取乐许盼望了。
我一次又一次费尽口舌地教许盼望如何应对这种场面,首先是避开那些人,第二要不给那些人好脸色,第三可以将资源丰富的唾沫当成武器,第四也不妨让自己的牙齿发挥一些作用,找准对方某块肉狠狠下嘴。这样几条办法根本不算高明,简直幼稚,我只是尽量找通俗浅显易于操作的法子,复杂的,许盼望掌握不了。
换了我,我自己对付那些人的法子无疑就海阔天空了,他们一开说,我就退两步,头一低,往前猛跑,整个人像把锤子毫不客气地砸向他们私处。如果说话的是个女人,那更占便宜了,我往上一跳,张着大爪,对准她们高耸的双奶狠狠一捏。她们顿时乱成一团,尖叫着,用胳膊护在胸前,上身拼命往下弯。我双手一舞,改变目标,又咬牙切齿奋不顾身地揪住她们的头发,揪得她们嗥嗥嗥乱叫。这一连串流氓行径固然有杀伤力,但平心而论,智慧度还是不足的。我对自己是有要求的,我要求自己技高一筹。鞭炮这东西很多吧,到处都是,也不费多少钱。挑出一两粒结实的、火药饱满的鞭炮卷进草纸里,卷成筷子状,然后点燃草纸的末端,搁进那些嘴碎者家门外的茅厕里。
我们这里在农村精神文明创建工作还未红红火火地开展之前,家家户户的茅厕都简陋地用稻草破棕衣胡乱在门外一搭,黑乎乎的苍蝇闪着贼亮的油光上下翻飞,白花花的蛆虫摇晃着富足的躯体四处横行,臭气熏天。那时还穷不是吗,上面那一张口都照顾不周,下面的,就随随便便对付吧。我的鞭炮不动声色地躺在点燃的草纸里,就像一位即将登台亮相的演员,像一枚等待一展身手的定时炸弹,呵呵呵,引人入胜啊!那个人,那个图一时口舌之快把我家的事挂过嘴边的人,正急不可耐地呲牙咧嘴一路小跑进了茅厕,刚掏出东西或者下蹲就位,怦!怦怦!风烟起,波澜兴,茅厕里满澄澄的一坑粪此时居然有着与音箱相似的效果,将鞭炮声吸进,放大,轰轰回响。天哪,接下去看到什么情景了?尖锐失控的喊叫声雷电般陡然炸起,几乎要把烂稻草破棕衣掀飞。然后,那人像箭一样被弓射出来――很少有衣冠完整地射出,通常裤子滑落到膝上,这阻碍了奔跑速度,于是摇摇摆摆,活像一只惊魂丧魄的逃难企鹅。
如果运气好,我会看到另一种奇观:男人裤子前面一片湿漉,而裤门大开,一团白花花软沓沓的肉有气无力地挂在那里,甚至有尿一滴滴淌着。据说这个结果是他们最怕的,怕到骨髓里去,因为那一团肉绝不是软一时,被这么一吓,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恢复不了元气的。我兴奋极了,啧啧啧,兴奋啊兴奋!我躲在暗处实在看得眼花缭乱,笑得常常一口气就把自己给呛得半死,捂住嘴直咳,咳得满脸通红。能够将草纸焚燃的速度与那些人内急的频率如此不差分厘地拼合在一起,娥眉绝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可以做到,谁都知道只有我,只有许凯歌那小子才能轻而易举地完成。
娥眉人真是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发现我不是好演员,不能给他们带来娱乐性,终于就对我弃之不理了。但他们仍然不放过许盼望。说起来我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无论我怎么言传身教,许盼望都冥顽不化,她一点都不在乎别人怎么逗她,她甚至觉得有趣,常主动去招惹起这个话题,别人说着说着就大笑。许盼望也说,说得比别人更起劲,笑得比别人更大声。我奶奶对许盼望最恨的就是这一点,我奶奶揪住许盼望的耳朵,把她往高处拖去。这个动作我有些眼熟,好像黄世仁的老婆也对喜儿下过这样的毒手。喜儿富有尊严地反抗了,还趁天黑逃出魔爪,逃进深山,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白毛女。而我们家的许盼望,她一点都不反抗,在她看来,我奶奶揪的好像是别人的耳朵,好像在跟她逗乐。“哎呀呀奶奶你抓错水壶了!”她歪着脑袋,踮起脚尖,居然这么说,边说仍然边万般开心地咯咯咯地笑,笑得我奶奶手一下子就软了,松了。
我闲来无事时,会把许盼望的举动拿来稍做分析,我觉得她完了,她有瘾了。
人因为体质、性情、学识、经历等诸方面的不同,便得下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瘾头,烟瘾、毒瘾、酒瘾、性瘾、杀人瘾,这些都是其中比较引人注目也是较为通俗的一部份。还有另外一些瘾,由于生得比较偏僻冷门,往往缺乏普遍性,就容易被忽略了。比如一个人动不动就啃手指甲,或者不由自主地挖耳朵、抠鼻孔,再或者难以自制地在任何场合都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等等,都是瘾这玩艺在作怪。我们单位一个姓张的记者最特别,他有抠自己生殖器的爱好,完全是下意识的,就是在很多人前面,一堆人坐在那里聊天,他两条腿张开,说着说着,也不时伸下手往裆间尽情抓一下抠两下。在我看来,瘾的特点不难判断,所有的瘾反正都是强大的,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总是逍遥在理智的控制之外的。爱抓裤裆的张记者是这么回事,许盼望是这么回事。当然许盼望的瘾有些不知好歹,跟别人不太一样,别人大都有自娱自乐的意思,总之都是独自行事,而许盼望,该死的许盼望她总是主动拉着别人积极参与进来,别人的取笑逗乐竟然鬼使神差地把她某根神经准确弹拨,她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我母亲姜榕树对许盼望从不指责什么,有过暴力倾向的她,在许盼望的问题上倒是显得有理有节,从不动粗,我很意外,她一直将不满表现得十分温良恭俭让――在我考上大学那一年,许盼望恰好上了初中,刚刚13岁,个子矮小,骨瘦如柴,思维幼稚,不谙世事。我母亲对这些不管不顾,居然做出决定,让许盼望跟我进了城,寄在我外婆家,上城里的中学。我母亲对许盼望说:“去吧,去了城里,你就回到我的出生地了。”
许盼望没有听出我母亲这句话里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她兴高采烈又恍然若失。城里好,城里有高楼大厦有宽阔马路有大商场大百货,城里热闹。但是城里有那么多人围着她团团转,说她爱听的话,逗得她哈哈大笑吗?城里人谁也不管谁,他们住在一套套隔开的单元房里,安然过自己的生活,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他们对我家的历史根本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
当然许盼望最终还是跟在我背后,抹着眼泪,三步一回头地走了,朝天翘起的小辫子在公路飞扬的尘土中随着脚步晃动,像展开翅膀飞翔的小燕子。
许盼望的离去,对于娥眉人来说,是个不少的损失,就好比一个名角的骤然退场,偌大的舞台一下子就黯淡了,少了撩拨人心的光芒。那些人每天从我家门外经过时,眼里毫不掩饰地往外汩汩流淌出寂寞与期待。的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深切地盼望着我妹妹许盼望的重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