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百万富翁，但他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二十年前，是在夏季吧，没有一丝风，太阳把脚下的土晒得都快烧起来了。那一天，我父亲走了。他一只脚跨出家门的那一瞬间，整幢房子都晃了一下。我奶奶尖厉的声音同时响起，我奶奶声嘶力竭地叫道：“鹦鹉--！”但我父亲毫无反应。他走了。
许鹦鹉，这是我父亲的名字。
许鹦鹉最初挣的是日本人的钱，后来挣中国人钱。这个过程花费了他整整二十年。能够在这样的时间段里，将自己从一个欠债数万的家伙弄成百万富翁的，肯定微乎其微。有多少英雄豪杰，最了不得的就是梗着脖子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不要脸的话，却并不能真正咸鱼翻身，甚至连翻身之隙都还未找到，日子就已经箭一般飞驰而过了。那一年，在我父亲许鹦鹉老鼠般鬼鬼祟祟地离开家的时候，我刚刚六岁，鼻涕富有质感地垂挂在鼻尖，晃来晃去，宛若钟摆。而我的妹妹许盼望还在我母亲深不可测的子宫里蜷着身子，常常不安分地伸伸脚踢踢腿，弄得我母亲一惊一乍，眼泪借此机会四处横流，流得一张细腻白净的粉脸像从海里刚打捞上来的水母。等到我父亲许鹦鹉回来，回到这座城市，我已经是个挺拔冷峻的大男人了，鼻子底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细密的胡子，女孩子们追在背后，深情喊着帅哥帅哥。
帅哥的名字叫许凯歌，就是我。
我们这里人的性格中有一股特别昂扬乐观的东西，十乡八里都不约而同对“凯歌”一词情有独钟，所以随处可见李凯歌、张凯歌或者钱凯歌、赵凯歌。还有一个名人，也叫凯歌，是赫赫有名的大导演哩，他就是我们县里的人，虽然不在这里生长，但他父亲根子在这，从这去了北京。我这人对冥冥之中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总是抱着一股谨小慎微的恭敬，这跟迷信无关，有关的是性格，是见多识广后的客观总结与认真反思。无数事实已经证明，渗透进血液里的秉性是改不了的，即使不喝这里的水，不吃这里的米，但终究没法将祖宗别有用心或者随心所欲赐予的某种神秘的偏执剔除掉，剔不掉的，要不怎么会有“本性难移”这个词呢。
我叫凯歌，我喜欢这名字，音调高亢，结构气派，在读与写两方面都无懈可击，气势上就先压倒别人了。
1977年上面曾经发生过很大的一件事，这件事跟全中国人民都有关系。我算有幸，就在那年的十月，成了许鹦鹉的儿子。许鹦鹉把我抱在怀里，呵呵呵地傻笑了半天。锣鼓恰好正在医院大楼外响得刺耳，相伴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口号：打倒四人帮！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许鹦鹉高兴得有点语无论次，他把我举起，看看，放下，又看看，然后扭过头对着躺在病床上心力交瘁的我母亲姜榕树说：“打倒！拥护！”
我母亲姜榕树懒得答理，姜榕树咧着嘴皱着眉，一口口吱吱吸着冷气。她还处于一场巨大的疼痛中哩。我看来不够绅士，猴急猴急地只顾着自己往外钻，好像是为了赶热闹，是被楼外震天动地的锣鼓与口号所吸引，却对我母亲那个敏感娇嫩的部位毫不在意，结果一下子撕出了大口子，让姜榕树女士雪上加霜。她本来以为只要把我弄出来，就可以像母鸡抛出鸡蛋一样大功告成了，然后就畅快而自豪地尽情大喊大叫，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大摇大摆。可是，严峻的事实是，整个生产过程她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反而没有太大的痛苦，只是有点使不上劲的感觉，拿自己的肚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医生在旁又着急又不耐烦地喝叱道：“用力！用力！快点，用--力--！”
这话她听进去了，心里也挺愿意配合，可是她初次生育，原先用于蹲茅厕的经验一点都用不上，劲根本无法往那处使，简直都无所适从了，整个人好像被周围那些穿白衣服的人生拉硬扯着往一个她根本不知道的方向滚爬而去，形体动作与语言腔调全部走样，相当不堪。这时她甚至忽略了下身的一丝不挂，两条腿正高高往上架起，叉得大大的，也忽略了接生的居然是个男医生，总之正常状态下所有的思维方式和情绪反应一下子都死去了，她一心只盼着快快跨过这道门坎，快快把肚子这个大问题解决掉。
接下去，伤口历历在目，鲜血淋漓尽致。
我张大嘴弄出脆亮放肆的啼哭时，正有一个男人在外面的高音喇叭里不知疲倦地大声唱着一首高亢的歌：“美酒啊飘香啊歌声醉，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干一杯。”唱歌人的名字当时妇孺皆知，他激昂的声音正是欢腾的时代所需要的，所以他的歌响了又响，响成一片。而我的啼哭却几乎盖过他在广播喇叭里的激情表演。据说当时那个医生处理好脐带和我母亲开裂的伤口，手上还血淋淋的尚未清洗，就武断地对我的未来进行了一番预测，他说：“以后肯定也是歌唱家。”尽管他的话说得有根有据，并且得到当时在场所有护士的赞同，但是，很遗憾，后来的事实还是证明他错了。
一个新生命诞生了，而我的母亲姜榕树巨大的痛苦也开始了。痛的部位那么不尴不尬，她转身不得，抬腿不得，更不能轻易将伤口示人，总之痛得别扭，痛得有难言之隐。这时候她哪还有说话的半丝兴趣？就是有人拿一顶世界小姐的金冠来，欲戴到她头上，作为交换条件，让她小口轻启，仅仅说一声谢谢，我估计她也会百分之百断然放弃的。
“打倒！拥护！”我父亲又重复了一次。
我始终没弄清楚他当时这么说的意思，也许他是想从这两个正让全国人民欢欣鼓舞竞相吐出的词语中，选择一个来用做他第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名字。见我母亲没有反应，我父亲便想当然地认为我母亲持反对意见。此时他兴致正浓，对我充满无限的新鲜和好奇，人在这种状态下，脑子转动得总是不太正常，亢奋得有些轻飘。于是他说：“或者叫凯歌？啊，啊，啊，凯歌，凯歌啊，就叫凯歌吧！许凯歌！”我父亲为及时想到这个词进一步兴奋起来，把我往上高高举起，转了一圈，然后才象征性地问我母亲：“凯歌怎么样？许凯歌？”
我母亲还是没答，那一瞬间她的疼痛可能恰好有短暂的缓解，所以表情相对柔和，仿佛有笑意在五官间隐约浮动。我父亲许鹦鹉于是就武断地认为姜榕树跟他同心同德。凯歌，许凯歌。一致通过。
二十六年啊，时间一晃也就过去了。
而我的妹妹，她的名字是我母亲亲自取的，取得相当土，但主题鲜明，情绪强烈，充分表达了一种怀念之情。但是，究竟是怀念人还是事？这是一个没法知道的谜。如果是人，那么又是怀念谁呢？
乍一看，我母亲要怀念的当然是我父亲许鹦鹉。1983年夏季，我父亲在那个无风的日子离开家走了，在许盼望出生期还差三个月时，我父亲许鹦鹉毅然绝然走了，去遥远的日本，丢下孤儿寡母。劳燕双飞，自古以来都离愁别绪泛滥。云中谁寄锦书来？悔教夫婿觅封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诸如此类。可是，知情者总是笑，他们一听许盼望的名字就笑，笑得十分暧昧，笑得不可理喻。自古以来，我们这里的人都拥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乐于关心别人家里的是非，都当成一项娱乐活动来从事了，谁如果没有这份参与的热情，那简直就自绝于大家了。“呵呵，盼望！真好玩，又盼又望，又望又盼。”他们会这么说，说得时候，往往还伴随着挤眉弄眼，一张再呆板的脸，也会顿时变得生动起来，好像我妹妹许盼望是一股电流，就是死人，也可以一下子就把他们激活。
不仅别人，连我奶奶对许盼望这个名字都不怀好意，有一点别有用心。
一般情况下，我奶奶都不叫许盼望，而是直截了当地叫“喂”，或者“哎”。一旦非叫不可，我奶奶漏风的嘴总是一扁，然后重重吐出一个“望”就了事了。她自己不叫其实也就算了，还不让我叫。我情窦开得早，对女人从小就乐于亲近。许盼望比我小六岁，她是我妹妹，也正因为是妹妹，我便可以放胆与她耳鬓厮磨，她粉嫩的肉发出阵阵诱人香味，让我相当愉悦。我喜欢她，整天粘着她玩，赐一点小恩小惠就能哄得她团团转。许盼望！我总是这么连名带姓地叫，叫得十分威风。我奶奶一听，就脸一拉，很不高兴。她恶狠狠地瞪我一眼，然后咧着嘴大声说：“盼什么盼，望什么望！”
我曾经对我奶奶的态度很困惑，以为是更年期惹的祸。后来对世事慢慢明白些许后，就理解了她。
有消息称，许盼望其实是我父亲许鹦鹉的双胞胎哥哥许喜鹊的女儿。娥眉人对此兴趣甚浓，连绵不断地生出热情，在私底下津津有味地竞相谈论了二十年，还因此衍生出许多生动的版本。如果双方叙述的情节出现偏差，他们还可能为此争得脸红耳赤，好像个个都是目击者，个个都有责任扞卫事件的真实性。有一点，他们达成共识：我父亲去日本，他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许盼望与许喜鹊之间的神秘关联。
我父亲一走二十年。我真有点服了他，说走就走，决不回头。想一想一股迷人的悲壮感就涌上心头。我母亲提到我父亲时，曾经用一句很不人道的话作为概括性的总结：“畜生！”我很反感。小时候我不能正确理解这个词的全部含义，以为是“醋”的“生”。心里还好一阵嘀咕：“醋怎么能生东西呢？”“醋为什么是生的呢？”有一次我忍不住问我母亲，我天真无邪地仰着大脑袋问道：“醋怎么生呢？”我母亲被问愣了，瞪着眼看了我一阵，好像在辨认什么，然后她又突然干净利索地把手一举，一甩，只听得“啪”的一声，一片巴掌已经重重落到我脸上，肉旋即红透。
没有办法，我母亲这个女人别看她长得温文尔雅，甚至有点弱不禁风，其实骨子里曾经有着不可救药的暴力倾向。文明法制的新社会让她没有了用武之地，早生上百年，她去当绿林女杰倒是人尽其才了。我父亲深受其害过，不过当年我父亲肯定很心甘情愿满怀深情地受害，他总是很大度地把一切都归于打是亲骂是爱之上，呵呵呵地张大嘴幸福地傻笑，这就更助长了我母亲的坏脾气，使她在家庭内尽情为非作歹，步步逼近暴君形象。当然，那都是在叫许盼望的我妹妹出现之前的事了。我家的幸福生活可以毫不冤枉地认定是被许盼望一手破坏掉的，因为在此之前，我亲眼目睹了我父亲对我母亲的无限宠爱，许多铁的事实还历历在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