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幽默秘诀萧伯纳有一次说：“我的方法，请注意，是用最大的苦心去寻求应当说的话，然后用最放肆的语气说出来。其实呢，真正的笑话，就是我并非说笑话。”（My method，you will notice，is to take the utmost trouble to find the right thing to say，and thensay it with the utmost levity. And all the time，the real joke is that Iam in earnest.）（五）萧之自述萧伯纳曾经作以下一段的文批评自己，语颇中肯：“他很容易与人亲热，……所有萧伯纳的朋友，都说他是好虚荣的可笑的。萧是一个不可救药而永不停止的扮演员，在社交上如在他本行上，施用他的伎俩……他写信封时，把字写在左边的上方，留一空白，做邮差拇指拿信的地位……他不用apostrophe（撇号）及引用号，说这些符号有碍观瞻，……他喜欢研究发音学与速记术，……他喜欢机器如小孩欢喜玩具一样，曾经一次，无端无由的买一架商店所用的收银记账机……在伦敦时，他每天早餐之前，在皇家汽车协会的游泳池游泳，冬夏不变，……萧实在不是好社交的人，……他没正经事不出门，……不探朋友，……他谈锋尖利，为人所怕，……他有水银式的机智，能即刻正视应付无可逃避的环境，……他行文时，无论谈什么题目，总是神出鬼没，难于预料。”
（六）萧伯纳论金钱萧伯纳之幽默，在于认清现实。一班人的信仰，总是受俗见所囿，传统所蔽，很少人肯用脑力去认清事实的，所以有人肯“用最大的苦心，去寻求应当说的话，然后用最放肆的语气说出来”，自然如撇开云雾，重见青天，令人读来心旷神怡，而成其所谓幽默。
这一种的幽默，是根据一种见解的，与荒唐语不同，由以下论金钱一段，可以证明，萧在Major Barbara的序言，有一段话说：
世人普遍的爱钱，是我们文化唯一的吉兆，是我们社会良心唯一健全的地方。金钱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财富代表健康、体力、信义、慷慨、美丽，犹如贫乏代表疾病、懦弱、耻辱、卑鄙、丑陋，这是如日月经天无可讳言的事实。还有最大的长处，就是金钱能使卑下的人身败名裂，而使高尚的人胆壮心雄。只有一部分的人求之不得，一部分的人任意挥霍之时，金钱才是一种祸害。换言之，只有在不合理的社会情形中，人生就是一种祸害之时，金钱才是一种祸害，因为金钱就是生活，犹如钞票就是生活，犹如钞票就是金钱：这两样是不能分离的，金钱是在社会上分配生活用的货币。公民第一义务就是要求可以容易拿得到饯。但是在给四个人每人三先令做十时或十二时劳工的酬劳，而给一个不工作的人一千金镑时，这种要求是不能达到的。国民最需要者，不是改良风俗，较便宜的面包、俭约、自由、学术文化、救济妓女、勉励青年，也不是三位一体的恩惠、慈爱与结连；国民所最需要者是金钱。我们所应攻击者，不是罪恶、痛苦、贪污、神父、君主、民主、垄断、愚昧、美酒、战争、灾疫，也不是那些社会改良家牺牲的东西；我们所应攻击的是贫乏。
三
读《邓肯自传》
（一）邓肯·以沙多拉（Isadora Duucan），不但是十九世纪第一跳舞艺术家，并且是人格伟大而很有文学天才的奇女子。看她自传的引言及末章，谁都不能否认这句话。我们只知道她是现代艺术舞的开创者，是现代女子服装解放的先锋，是复兴希腊美术精神运动的努力者。到读了她的自传（My Life伦敦VictorGollancz出版），才明明在我们的心目前，浮泛出来一位光明磊落才气过人的女子，一位愤世嫉俗抱有大志的艺术家，一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革命者，而同时是极富情感，灵机颖悟，深好文学思想的一个人。
谁也想不到在女子作品中，有这样的文字--这是如何稀奇令人惊诧的事，要认识一个人，须经过一层皮肉，而发现一个魂灵，--经过一层皮肉，而发现娱乐、官感、幻景。啊！尤其是发现所谓幸福的幻景--经过一层皮肉、皮相、幻景--发现人所谓恋爱。（三六四页）这简直是尼采的笔调了。以下一段，也是具有尼采的风味，因为她是极端崇拜尼采的人：
恋爱之神异，在于其音调之高低，宫商之变易；一男子之爱与另一男子之爱相比，犹如听贝多芬的乐曲与听布岂尼的乐曲的不同，而那弹出这不同的节奏音响的乐器就是女人。我想一个女人只亲爱过一个男子，也像一个人只听过一个作家的音乐。（三六五页）又如：
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谁能发现？上帝自己也要莫名其妙。统观这一切的悲欢离合；一切的龌龊与光明；这充满着欲火而同时又充满着魅力、美丽、光辉的肉体--究是怎么一回事？上帝知道，或是魔鬼知道--但是我疑心他们俩也都在莫名其妙。（三六一页）邓肯的文字是含有诗意，充满人生的神秘，是成熟满意的文字，因为她的一生是充满着诗意及神秘。因为她不但享过人生的艳福，也尝过人生的苦味，与李易安相似。以下一段，便是我所谓成熟满意的文字：--世人只会吟咏春天与恋爱，真无道理。须知秋天的景色，更华艳，更恢奇，而秋天的快乐有万倍的雄壮、奇艳、都丽。
我真可怜那些妇女识见偏狭，使她们错过了爱之秋天的宏大的赠赐……（三七四页）在一本素非文学作者的自传中，处处发现这种文字，这种感慨，真是意外的收获了。
邓肯的艺术舞，可惜当时没有电影代为保存。她一生的热诚、兴奋、欢腾、苦泪，尽在这本书中遗留给后世。我们读这本书，如看见一位天才女子的兴奋、热诚、沮丧、悲哀、苦笑、血泪。这是邓肯晚年的哀歌，也就是一切理想家的哀歌。
（二）最近五十年欧洲艺术舞之产生，实由邓肯一人的魄力提倡而来。本来戏台上的跳舞，多半是ballet式的，总是一拍一跳，舞女束腰捏裙，只立在足尖，旋转翻滚。这种跳舞，已失了人类自然行动之美，成为一种女性的武艺罢了。从邓肯恢复希腊的艺术舞以后，舞术始得解放，才有基于人体上自然行动之美的舞术，也才有赤足露腿的近于希腊式的服装。就是现代西洋女子去了三五十年前的束腰短褂，而易以长身的外服，也一部分是邓肯的恩赐。就是我们中国小学生跳舞时两手作波动势，也是由邓肯某日在意大利Abbazia城看见棕叶在风中摇动得了神感而创设的。
凡事创设不易，要经过社会的非笑，不懂，误会，和盲目的恭维，到了成功以后，还要成为市侩弋利的货品。邓肯初以解放的简单的服装，表现人体美，男人还没什么，却引起不少太太们的误会。在美国表演时，有一次闭会后，有一位有钱的贵妇好意的对她规劝：“不行啊，坐在前排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啊。”
“在初次（在德）表演Tanhaeuser时，我的透明的衬衣，显示我身体的各部分，引起了那些穿淡红长袜ballet舞女的恐慌。到了最后，连可怜的可心玛（即作曲者Richard Wagner之寡妇）也慌张起来。她叫她一个女儿送一长的白里衣给我，求我穿在我的透明的纱巾之下。但是我坚执不从，我须依我的意思服装跳舞，否则宁不上台。”
“不久你要看见所有的送花仙女都与我服装相同。”这个预言，已经应验了。
“但是那时却有关于我的美丽的胸腿的争辩，讨论我的温柔丰润的肌肤是否道德的，应否用沙门鱼色的长袜掩藏起来。
多少次，我得对她们讲到声嘶力竭，那些沙门鱼色的长袜是如何的不雅，而裸体的人身是如何的美丽雅洁，如果是有雅洁的心地。”
（三）一人在穷苦中，不屈不挠的要达她的理想，到了成功以后，又能持她的素志，将所有钱财积蓄，办一学校，想完成她的艺术的梦，至于自身陷入穷困潦倒而逝世--这种人的行为是值得注意的。
邓肯生于美国西岸之散凡西斯哥城。自初同她的母亲，兄弟雷门，姊妹伊丽莎白在穷苦中过活。她们一家四口，都是艺术家，都是不善较量锱铢，不善实际，伊丽莎白除外。她天才颖悟，好读书，既闻希腊的艺术与人生观，神往不致，遂抱极大决心，要改造她所谓当时拘守成法离开自然不美的跳舞。
以一个弱女子，负这样大的任务，兼要以艺术糊口，自然很不容易，要受多年的磨折。亏得有她过人的天才，坚毅，自信，也亏得有了解她的母亲弟弟，受尽磋磨，不屈不挠，才有最后的成功。她们颠沛流离，由美而英而法，总找不到一位有钱兼有识见的主顾，肯完成她的愿梦，使她表演她的艺术。在巴黎穷困时，虽有柏林某天戏院主演要请她表演，只不许她裸腿赤足，邓肯竟回绝了他，挥之使去。这已经可以看见她的气魄了。后来机会到，在柏林表演，大家看她翩若惊鸿的做那种无拘无束不知哪里学来的神妙舞奏，俨然如临别一境界。一时轰动全国，每次表演，大众对她引起狂热的崇拜，尤其是一般青年学生崇奉她如女神，倾倒于她的人也不知凡几。后来竟有美国迷信的善男信女，舁病人到她戏院，谓见她表演，病可痊愈。邓肯的新舞术，竟成了一种风尚，英法各国有人仿效。到了最近，我们还听见有什么“邓肯姊妹”，就是假她的名以为号召，而求射利而已。
邓肯既然知名，一时交游无非欧洲贵族富商，艺术界名人，如D" Annunzio Eleanore Duse，Rodin，Gordon Craig，Thode，Cosima. Wagner等。希腊王、勃尔加利亚王也都倾心于她。这样不可一世的邓肯，谁也想不到她老时，连房间里的火炉都烧不起，真可谓是饱经沧桑世故（这并不是像中国的赛金花，请读者不要误会）。因为她到底是理想家，她虽很有钱，她还做一个大梦，要教出一班千余人的跳舞团，依她的理想去演奏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此曲内有歌唱）。但是这一班舞团，却非从小孩时代未失自然行动之美之时教起不可。于是她不买一个珠宝，却把所有的积蓄，开办这样一个学校，所有学生的吃穿费用，由她一人供给，至于负债。因为她不会办事，学生管理不得法，她终于失败，到大战时，在巴黎的房屋都保不住，这是她生平第一恨事。晚年之贫穷，大半是为办此学校所致。
邓肯已由成功转入失败。她的两个乖巧的小孩一天被汽车送葬于巴黎的莱茵河中。从此时候起，她只知道悲哀，不知道快乐。她百万富翁的丈夫，“只佩服她的肌肤”而不了解她的艺术，后来也断绝关系了。她后来的俄国丈夫也死了。她只一身孤零漂泊，仅对于艺术有真正的趣味。但是她所提倡的艺术跳舞，又被人抄袭仿效，为射利之途，而没有真正的大艺术家继起，尤其使她头痛。到了晚年，真是穷困万分，连这本自传，也是为拿稿费应美国书店之邀，在一架未出租金租来，店主常来索还的打字机上写成的。于一九二八年，她在法国南部尼斯城在汽车中被一条卷入车轮的围巾绞死。她计划中一部写她一九二三年后方到苏俄的生活的传记，遂不得与世人相见了。
（四）邓肯为人宕有奇行，乐为人所不敢为，言人所不敢言，生平可传诵之事极多。有一回，她在柏林表演回来途中被崇拜她的大学生所包围，将她马车的马牵走，由学生拉车到Siegesallee（凯旋大街），在这街上，他们要求她演讲。她看见这街上歌颂武功的石像，由是站在马车上这样演说：
世界最高尚的艺术，莫如造型。但是你们诸位爱好艺术的朋友，为什么容许这些丑陋不堪的东西巍立城中？你们看看这些石像。你们是学美术的，但是如果你们真正是艺术的信徒，你们就应拾起石子捣毁这些东西。美术？这些东西叫美术？不是，这只是你们皇上的英雄梦。
幸而有巡捕走来干涉，不然那些石像就要遭殃了。
她自述与意大利诗人邓南遮开玩笑一段，尤可看出这人的浪漫天真。邓南遮向来凡对女人进攻，没有不胜利的，因为他一鼓起他如簧之舌赞赏女人，可使被赞赏的女人昏醉沉沉，如入异乡，自信果是天地间第一美人。邓肯因此要与众立异，为第一不被征服的女子。尤其因为邓南遮对她的好友杜斯（Duse），有对不住地方，使她更加有意疏远他，屡次诗人向她讨好，总不得青睐。后来有一次，诗人说他中夜要来。邓肯乃同琴师将她的艺术室安排起来，满房置出殡时用的白莲花，还依西人入殓成例，点了多多少少的白烛。诗人来了，看见黑幔之下这许多白花及烛火，已有些惶惑起来。邓就领他到一沙发床，使卧上。起初邓为他跳舞，后来一边和着出殡曲的节奏，一边在诗人床前放置花蕊及烛火。再慢慢的，把烛火一一吹灭了，只剩下他床头床尾几支。此时诗人如陷入魔阵一样。
于是她又一面跳舞，一面把床尾的烛吹灭。正要走来吹床头烛火时，诗人忽抖起非凡的勇气，猛然一跃，“呼”的一声冲到户外出去。邓乃笑倒在琴师的怀里。
（五）邓肯与萧伯纳有一段故事，是多人知道的。有一回邓肯写信与萧伯纳：“我有第一美丽的身体，你有第一聪明的脑子，我们生一小孩，再理想没有了。”萧伯纳回信给她说：“不行啊，如果小孩生下来，也许身体像我，而脑子像你，那可不就糟了吗？”
邓肯谈吐极诙谐。Sewell Stokes在Isadora Dnncan：AnIntimate Portrait书上，记她谈到女人身胖的意见。那时，邓已经身广体胖了。她说：“女人发胖，真不必焦急。为什么要焦急？老实说，女人的脑子近于肚子，思想是从那里上来的。
正像男子的脑子是在头上，思想是由上而下的。我不是说说而已--实有其事。我个人所认识的伟大的妇女--Dnse，Bernhardt Ellen，Terry（都是着名女演员）--壮年时都有大肚子。”
她一生轻财，恶珠宝。Stokes书中记她有一天在尼斯同一位伯爵夫人谈话。她们正谈妇人装饰之无意义。伯爵夫人表示同意时，她便把这位朋友身上挂的一条珍珠链及其他首饰抓起，走到水旁，扔在海里。
她记述她初次与她百万富翁的丈夫相会时，有一段描写，表示她的深恶富家子弟：
“你是否一位艺术家？”
“不，不。”他极力的否认，如否认一种污蔑的话。
“那么，你有什么东西？有什么大主张？”
“哪里！我一点主张都没有。”
“至少在世上总要一种志气吧？”
“一种也没有。”
“但是你做什么事？”
“没做事。”
“你一定总有做一件事。”
“是的，”他沉思着回答，“我收藏了一些极美极美十八世纪的鼻烟盒。”
（六）邓肯的跳舞，虽说发端于崇拜希腊的艺术文化，见解立说却是她自己的。她的跳舞的教师，不是希腊的石像，却是几位文学音乐大家，是由Walt Whitman诗中的节奏得来的，由尼采的文句与精神，由贝多芬，瓦客纳（Wagner），所边（Chopin）的音乐得来的，尤其是由自然界山川河海树木花草天然的波动得来的。她说她的教师是贝多芬、尼采与瓦客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