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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追悼会最后还是在孙管家的争取下,以陈家和苏家两家的名义举行。

陈家也在追悼会上,第一次对外公布了墨远宁的身世,承认无论他是否改姓,都是陈家的一员。

陈家怎么样致悼词,是陈家的事,苏季没有那种心情在上百人面前展示伤疤,她把全副的身心,都放在了追悼会所用的遗像上。

最终她还是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来画,那个人是卓言推荐的,也算是她童年的玩伴之一,B市宋家的大小姐宋心悦。

宋心悦算是近年来画坛声名斐然的年轻画家之一,她的风格也偏重于写实,逼出更是细腻清丽。

宋心悦听过卓言的介绍后,也很快从国外飞来H市帮忙,几天几夜赶工,总算在追悼会开始前,完成了那幅画作。

她综合了那些照片,还有苏季的口述,画出来的墨远宁不但形神皆似,目光中还带着浓到化不开的温和,只用看一眼,就会让人沉醉其中。

成画的那一天,苏季对着画布看了很久,宋心悦神色淡淡地收拾着作画工具,问了声:“有什么问题吗?”

她是个冷美人,虽然作画尽职,态度也认真,神色却总带着些冷淡,应该是本性使然。

苏季还是看着画,笑了笑:“不,太像了。”

是啊,实在太像,不像他在公共场合时那样,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目光中却带着疏离感。

就像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处时,他对着她微笑,是那种真正卸去了所有防备和伪装,全然温柔的样子。

她这么看着他,有那么一刻,突然不想让其他人也看到他这种神情——那些他最好的一面,她突然自私地只想自己珍藏,不给任何人发现的机会。

可她最后还是笑了一下,说:“就用这幅吧,我很喜欢。”

所以当追悼会开始,她穿了一身纯黑的素服,戴着黑色的面纱,站在遗像前时,身边不远处,就是这样一幅他微笑着的面容。

不为其他,就为她觉得在他那样的目光下,她可以在那么多人面前,站得更雍容,站得更久,不至于凄惨到像是一个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女人。

她想他也一定不愿意看到她那种难堪的样子。

在陈朔的刻意操办下,追悼会当然可以称得上隆重,H市但凡数得上名号的世家,还有那些急于跻身上流社会的后起之秀,悉数都到场了。

这样的哀荣,不可谓不盛大。

可苏季心里清楚,也许陈朔也心知肚明:这样的事情,除了可以让他们自己更加好受一些之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来宾到齐后,致悼词的是陈柏岳。

苏季本以为陈朔会下重金,请人写一份华丽至极的悼词,没想到他却没有。

那份用词平实的悼词,听起来很像就是出自陈柏岳本人之手,他只是淡淡地回忆了一下和弟弟的重逢,还有感慨了一下未能尽到的兄长职责,就简短地结束了。

苏季站在遗像前,能看到在场的很多宾客,显然都还没有酝酿好伤感的情绪流上几滴泪,就发现致词已经结束了,脸上多多少少有点愕然。

她这么看着,就觉得有些可笑,等她把目光移到一脸木然的陈朔脸上,却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

那种极尽煽情的悼词,所为煽动的,也不过就是那些前来悼念的宾客的情绪。而煽动他们,让他们洒下几滴热泪,又有什么意义呢?

真正和逝者至亲至爱的人的悲恸,既不是苍白的语言可以表达,也不需要刻意的调动。

它们明明一直都在……连几秒钟喘息的时间都不肯给。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觉得脸颊上一片冰凉,等她努力想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她的眼泪,从她站在这里开始,就没有停止过。

因为遗体已经在其他地方被安葬,所以追悼会后并没有葬礼,所以宾客也就各自散去了。

身为H市的世家之一,顾家当然也派了人来,却不是顾清岚,而是他的妹妹顾清月。

那个和顾清岚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姑娘常年在国外,很有几分洒脱的气质。

她特地在散场后,又找到苏季,脸上的同情和很真挚:“苏小姐,请节哀。也请注意身体。我哥哥还在国外,不能亲自来致哀了,他特地关照我,要我一定嘱咐你注意身体的。”

自从墨远宁第二次住院后,苏季就断了和顾清岚的联系,她在圣诞节那晚,又拒收了他的礼物,现在看来,他可能随后就出国治疗情伤去了。

苏季礼貌地对她点头:“谢谢。”

她顿了下后又说,“我是墨太太,至少今天,请这么称呼我。”

顾清月一愣,她性格坦率,马上就道歉说:“对不起,是我的疏忽,墨太太,请您节哀。”

其实倒不是顾清月故意或者太粗心,在H市众多人的心中,苏季从来都是“苏小姐”,而不是“墨太太”。

连她自己,都很少在公开场合这样要求和纠正别人——往日的那些疏忽和轻视,实在渗透在生活中的各种角落。

苏季没有留下来应付宾客,她先比陈朔和陈柏岳都先行离开。

这次连卓言都特地从B市赶来,全程陪着她,一路送她到苏宅。

她和卓言,就算成年后因为父辈的关系,多了些疏远,不过总算小时候的情谊还在。

更何况他们是姑表至亲,血缘关系在兄弟姐妹单薄的现代而言,算得上很亲近了。

所以卓言很自觉地搂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还不断地胡乱说着安慰的话。

如果是平时,听到他那种乱七八糟的话,什么“如果太伤心就跟哥哥回B市,再也不用见那些无聊的家伙”,什么“都哭瘦了,女孩子太瘦就不好看了”之类的,大概会觉得很烦。

可现在这种情形下,苏季听他唠叨了一路,也终于成功地被唠叨分了心,临下车前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小言哥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实在很不会讲笑话?”

卓言说得口干舌燥,目的也不过就是让她不要过于沉浸在悲痛中,骗她回一句就是胜利,听到她回答,立刻就夸张地叹口气,十分悲伤的样子:“是啊,所以才会没有女人真心喜欢我。”

他自己也知道往日那些和他厮混胡闹的女明星女模特,对他不是真心的啊?

苏季就又笑了:“是啊,小言哥哥要更加努力才可以。”

一路上走回来,车程并不算远,她的泪水却早已沾湿了卓言肩头的大片衣衫,再这么哭下去,极有可能脱水,的确也大大的不妥。

在卓言的卖力哄骗下,苏季回到苏宅后的确也不再哭了。

时间还早,下午她甚至和卓言下了一局围棋,然后卓二少就发现他的棋力,真的是所有亲友中最差的,连最不擅长此道的小表妹都下不过。

下到最后,他就抛了棋子耍赖:“今天我状态不好,改天再继续!”

苏季于是就笑了:“那下次我让你几目?”

卓言的脸顿时就垮了下来:“小季,你比小时候毒舌了,一点都不好玩了。”

苏季就又被逗得直笑,连说不敢。

无论如何,有这么个活宝表哥在身边插科打诨,苏季的心情像是好多了,起码表面上看起来。

晚上吃饭时她多少带了点笑容,还起身给卓言盛汤,惹得卓言也连忙站起来捧住汤碗,连说让爷爷生前最惦记的小表妹给自己盛汤,真是大罪过。

苏季就笑着看他耍宝,然后又转头对一边的人说:“怎么少了一个碗,让我给远宁也盛一碗。”

她说完这句话,刹那间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和动作,气氛有点死寂。

她却有些浑然未明,还站着等别人给她拿碗,等过了几秒钟,她才恍然地笑了下,又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哦,远宁今天不在。”

接下来再没有人提起这一茬,卓言也很快又找回了状态,继续说些有的没的的冷笑话,还自以为自己幽默感爆棚。

晚饭后,苏季按照以往的惯例,去自己的小书房刷了一阵网页,然后就洗了澡准备睡觉。

卓言是得到爸爸和哥哥叮嘱的,要在苏宅住上一段日子,他不是外人,因此住房也就被安排在了二楼的客房。

苏宅二楼除了主卧和两个书房外,也只有两间客房,所以他的房间恰巧就是在墨远宁曾经住过的那一间客房对面。

他回自己房间休息了一阵,到底是觉得不放心,又推门出来,准备去苏季房间再看一下她是否还好。

结果他刚退开房门,就看到对面的客房开着一道缝隙,透出里面的昏黄灯光。

这一层除了他之外就是苏季,苏家的佣人又很有规矩不会随便到二楼来,所以此刻在里面的是谁,不言而喻。

卓言在心里微叹了下,就推开门走进去。

房间内却并没有开灯,苏季席地坐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根白色的蜡烛,就点燃了放在自己面前。

她听到卓言进来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而是低声开口:“小言哥哥,我并不是拒绝接受事实,我总觉得他应该还在的……只是我找不到他在哪里。”

卓言干脆也在她身边席地坐下,他笑了笑说:“那么如果你还能再见到他,你会对他说什么?”

苏季也笑了下,她真的认真想了一下才回答:“我要告诉他,原来曾经对他不够好,让他伤心难过,我很抱歉。然后以后如果他还肯给我机会,我还是想要和他在一起……不要再互相伤害,就是真真正正的,像两个最幸福的傻瓜,永远守在一起。”

卓言沉默地看了一阵蜡烛,他屏声静气,等到房间内的微风将蜡烛的火焰吹出了一阵波动,他才低声开口:“你看,他听到了,他会原谅你的……你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还有来生啊。”

苏季也跟着沉默了一阵,接着她就“噗”得一声笑了,眼角有些泪花:“小言哥哥,你装得太假了!”

卓言看把戏被拆穿,也不以为意,继续微笑着说:“小季,逝者已矣,不要太跟你自己过不去。”

他说着就又笑了笑:“我虽然没有机会见过妹婿,不过我想,他一定也希望就算他不在了,你也能过得幸福……”

苏季笑:“你自己都说了,你又没有见过他。”

卓言耸了下肩膀,此刻他卸去了浪子的浮夸,整个人竟然显得意外温柔:“因为他爱你啊,真正爱你的男人,又怎么会舍得你受苦?”

苏季抬头看了他一阵,最终决定,还是让自己接受这个说法。

但她依然笑了笑,坚持说:“我知道没有来生的,来生不过是人们给自己的抚慰……生命逝去,就是彻底消亡,我没有机会弥补了,我知道。”

她将目光转回到烛光上,安静了片刻又说:“不过我不后悔的,不管是爱上他,还是在他离去后,仍然爱着他。”

她说完又安静了一阵,才轻声开口哼唱出一段悠远空灵的歌谣。

那曲调卓言也是听过的,在他很幼小的时候,在他爷爷的葬礼上。

在他的记忆中,他那个始终喜爱穿着洁白衣衫的小姑姑,就坐在爷爷的灵前,当着吊唁来宾的面,旁若无人地哼唱着这段旋律。

那个记忆深处,肃穆纯美的身影,渐渐地和现在他眼前的这个身影重合。

这个歌谣并不短,苏季唱了很久,才唱完了整首歌曲。

她停下来后,笑笑说:“这首歌是妈妈自己写的,她说这叫安魂曲……不过不是唱给死去的人听的,是唱给唱歌的人自己。”

她是在努力微笑的,但晶莹的泪水,还是顺着她的脸颊无声滑了下来。

就像那些刻在心上的伤痕,无论再如何想掩盖,还是会穿透时间,踏歌而来,除了伤痕的所有者之外,无人可以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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