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钏楼的顶阁是个禁处，平时向来紧闭不开，从未有人见过有人上到那间阁楼上去，只是偶尔会听闻阁楼上传来优雅的琵琶声。今日琵琶声又响起，还多了一些杯盏碰击的当啷声。
“您徒步入了白玉城，在京里谁都没有敲打，直接就来了我这风凤钏楼，看来您这回是铁了心要回广陵了，先来压一压我这尚书左仆射的气焰吶。”
说话的是一位中年的儒生，眉宇间的一些淡纹暴露了他已不再年轻这个事实，但透过脸庞的轮廓，还是可以分辨出这人年轻时应该也是一位翩翩才子，他端起桌上的酒壶，为面前的人续了一杯酒，大齐能让他续酒的人不过一只手。眼前之人不管从地位还是功绩上，都值得他为之斟酒，他们这一代人中活着的传奇，广陵王。
洛白待酒杯斟满，抿了一口，看着眼前的书生道：“当年第一次见林大人时，还是中书省一个颇有远见的谏议大夫而已，如今却成了可以跟我平起平坐的左仆射了，若论官场经营，林大人是一窍不通，只能感慨林大人实乃千古不遇之经略奇才。”
身为把持朝中文官最高权柄的林书植竟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这些年值得他骄傲的事情，除了当年先皇赞赏他的《平南四十二疏》之外，就要数洛白的这一声夸赞了。
洛白放下酒杯继续道：“此番前来并非敲打林大人，不过有一点没错，我从出青山城那一刻就已经铁了心要回广陵了。广陵十年都是小女在操持，小女执政能力犹在我期待之上，甚至容我这父亲自满地说一句，小女可以说是跟林大人一般的经略天才。但是小女经略的不是大齐的天下，而是广陵的荒土，这便不是京里有些人想看到的局面了，我嘛虽然年纪大了，但总不能看着自己女儿受欺负，矫情点说，那可是我这当爹的心头肉啊。”
一旁弹琵琶的女子手指骤停，似乎想要回避这个话题，但却不知该向何处去。
洛白看了看那女子，露出了一脸和煦的笑容道：“林夫人不必拘谨，本王听说过你的事，林大人能有今日的成就，少不了你在他微时的种种帮衬，青楼女子多被才子负，但林大人显然不是那狼心狗肺之辈，只是本王听说林大人当年意欲娶你入门之时，你却宁死不从，本王便不是很明白了。”
弹琵琶的女子遮着一张面纱，面容看不真切，但是身姿与气质透着藏不住的曼妙风韵，她侧坐在床帏上扶着琵琶，看向了林书植，眼中有些迷惑。
林书植无奈地对那女子笑了笑道：“既然是白狐兵圣，想来旗下也有一支不俗的谍军，这些小事若是洛王爷想知道，想藏也是藏不住的，不用拘谨，随意些就好了，这间阁楼除了我也少有人来，你也多和人说说话吧，能跟大齐的传奇王爷说话这机会可不多见。”
女子听了向洛白欠身行礼，开口声音犹如天籁：“奴家当不起林夫人这称呼，只是承蒙林大人不弃，愿意收留我这残花败柳，奴家又怎敢恬不知耻地高攀于林大人，给林大人一帆风顺的官途添上一笔污笔呢，奴家就只是林大人的一介婢女罢了，更何况……”
那女子看了看自己的双脚继续道：“奴家连行走都做不到，又怎么能配得上林大人呢。”
洛白摆了摆手道：“听闻当年色榜探花乐师师，一手琵琶技艺出神入化，性情豁达，敢爱敢恨，为了一穷酸书生私奔离开凤钏楼，结果被老鸨挑断了脚筋以示惩罚，但仍然不卑不亢，拒不接客，划伤脸颊以明意，却没想到如今竟会碍于此等世人眼光而自扰，俗了，俗了呀。”
听着洛白讲着两人以往的故事，两人都没有什么沉浸于往事的戚戚然的神情，反倒是相视会心一笑，那表情，幸福地直要羡煞旁人。
洛白单手托腮看着两人道：“若是二位不嫌弃，本王离京之前倒是可以为二位主婚，本王想看看，有谁敢说半句闲话。”
林书植听了这话激动地站了起来看着洛白道：“王爷，您……此话当真？！！”
洛白点头道：“本王说话向来作数。”
乐师师微微一愣，然后低头像是自语一般低声呢喃道：“不可……不可……”
洛白摇头看着乐师师笑了笑道：“说来惭愧，这色榜美人，除了曾经在府上做客卿的季旷以外，本王一人都未见过，不知本王可有幸一睹当年的琵琶美人真容呢。”
乐师师低头，上次有人如此轻浮地提出如此要求已经是要二十余年前了吧，一边想着，乐师师一边缓缓取下了面纱，低下头行了一礼低声道：“奴家残容，还望莫惊吓了王爷。”
抬起头，是一张极具风韵的脸庞。乐师师的面容保养的极好，岁月似乎无法在其上留下自己的痕迹，面颊间，减了些倾国倾城的姿色，却多了些小家碧玉的风韵，唯有左下角的一道一指长的伤疤显得有些扎眼，虽然疤痕已经很淡，但在这绝色的面庞上却显得如此突兀，乐师师的左手也在不经意间轻轻遮挡着这道伤疤。
洛白微微笑道：“美人呀，美人，当真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这世间唯有如此美人才配得上我们大齐的尚书左仆射啊，若是您不跟我们林大人结为连理，我看我们林大人就只能打一辈子光棍啦。这样吧，本王就擅自做主，给你们做个媒人吧，乐花魁，不如看本王薄面，委屈嫁于我们林大人如何。”
林书植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乐师师的手，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表达了他所有的感情。
乐师师感觉着手上传来的暖意与林书植那忐忑的心跳，看着眼前那与众不同的王爷，泪珠在眼眶打转，半身微微弯曲有些哽咽地看着洛白道：“全凭王爷做主。”
“佳人配才子，甚好甚好，虽然才子已是左相大人，可佳人还是佳人啊，甚好，那本王便不叨扰你们了，先行告辞了，你们看了日子，再来知会本王吧。”
说着，洛白便起身准备离开，林书植有些茫然道：“王爷，您不谈正事么？”
洛白笑着看着两人好似不解道：“正事？什么正事？能看林大人抱得佳人归，就已经是正事了，难道林大人会因为我三言两语就改变自己在朝中的立场么，我可没有如此小觑林大人。”
林书植看着身边梨花带雨的乐师师，叹了口气道：“广陵道之事，林书植本就不会插手，广陵安定，乃是我大齐安定之本，书植断不会做自毁根基之事。”
洛白点头道：“我懂得林大人心意，我此番前来，一则就是为了见一面当年的琵琶美人，二则么，就是讨个喜酒喝，如今两件事都成了，本王再留在这岂不是太不知趣了。”
林书植起身，向洛白行了一礼，为洛白打开门道：“书植此生但求为天下黎民撑一杆太平伞，广陵是我大齐的伞面，万求王爷不要让书植为难才好。”
洛白拍了拍林书植的肩膀自嘲一笑道：“你跟徐城那家伙真像啊，比我们这些家伙强多了，放心，我洛白虽然只求自己快意，但也知大体，如今在京城，就帮你剜去几个毒瘤吧。有的事，你这左相做不合适，但我这‘逆臣贼子’来做正合适。”
说完这句话，洛白就踏步而出，挥了挥手示意林书植不用送了。
林书植回到房内，坐在乐师师的身边，呆呆地看着一边香炉里升起的细烟。
乐师师依偎在他身边，轻声道：“书植，你在想什么？”
林书植呼了一口气浊气，轻抚着乐师师的长发道：“我在想啊，为什么这天下做对的事反而要比错的事难呢，当年洛白夫妇稳坐广陵，大齐修养数年称霸天下指日可待，可陛下却偏偏要觉得洛白有不臣之心，洛夫人身陨春江后，洛白为了大齐安稳隐忍多年，陛下反而越发觉得洛白谋算深重，包藏祸心。在洛非雪郡主治理广陵井井有条后，甚至觉得广陵郡主都可能有叛心，陛下并非昏君，但不知为何对于广陵道和洛家尤其敏感，听闻陛下年轻时爱慕洛夫人，师师，这种种闹剧，莫非就只是情之一字作祟？值吗？”
乐师师面向林书植头枕在林书植的大腿上，一只手在林书植的大腿上轻轻地画着圈柔声道：“当年你为了奴家，买下这凤钏楼，甚至违背齐律，以公惩私，判了凤钏楼上下曾经欺辱奴家的十数人死刑，值吗？‘情’这东西又有谁能说清楚，当局者永远看不清呐。”
林书植轻抚着乐师师的面庞叹了口气道：“我经营多年，才让朝中出现了以豪阀牵制皇派，以皇派制衡豪阀，散户官员在其中调整平衡的微妙局面。洛王爷此番一脚插足进望京，只怕要破了这安稳局面。豪阀与皇派，在此番争斗中的胜负代表了接下来的走向。皇派赢，广陵再无翻身之力，除非拼个鱼死网破起兵造反；豪阀赢，广陵回归洛家手中，但大齐就要时时面临内乱的威胁。不管哪一种结果都伤及大齐肺腑，这庙堂一震天下可又要乱了。”
乐师师伸手，轻轻揉开了林书植皱着的眉头：“不要皱眉书植，你可是大齐的左相，文官的统领，虽然奴家才疏学浅不能为你分忧，但奴家知道若有人能破此局，那一定是书植。”
林书植笑了笑，这丫头，都已经该当妈的年纪了，还是跟丫头一样没道理地相信着自己，要破此局，该从何处着手呢。此局因洛非雪而起，因洛郁离而成，因洛白而走向收官，洛郁离……听说这表面行事怪诞不羁的广陵世子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去参加了顺天学府的大试，究竟在想些什么，越是看不通透，越让人害怕啊，听闻那天纵奇才的季三元也离开青山城回了广陵，继而直接去了北边，为什么事情好像不仅仅是洛家顺理成章重掌广陵大权如此简单，有一种直觉不断提醒着林书植，正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将在望京酝酿发酵。
师兄，你说的二十年安稳，当真便只有二十年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