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宫。
暗红的宫墙被夜色涂抹成褐色,更显压抑沉闷。
一群身影低头快步行走在宫道之中,如入夜的僵尸面无表情,无声无息。
行至凤临宫,众人机械般停下脚步,从里面走出一年纪较大的嬷嬷,跪下道:“参见玄妃娘娘。
带头的正是玄玥。她淡淡问:“娘娘的病怎么样了?”
嬷嬷答:“不见起色。”
玄玥点头,道:“替我禀报娘娘,就说玄玥求见。”
……
昏暗烛火,映着床上宋綄烟憔悴的小脸。
见到玄玥,脸上再添三份复杂之意,欲说些什么,身体却猛咳起来。
玄玥坐近床边,朝身后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一行人悄无声息退了出去。房内只留下她二人。
宋綄烟控制住咳嗽,道:“我恐怕不行了,只留得玄玥妹妹好生服侍陛下。”
玄玥脸上闪过阴冷,只淡淡道:“宋綄烟,你知道你傻在哪儿么?”
宋綄烟一怔,一时说不上话。
室内的气氛顿时冷了三度。
玄玥冷笑,“作为一个女人,傻的地方,就是可以为所爱的男人付出所有,一个人在夜里伤心难过,却还要处处为他着想。直到临死,还只想着他……”
宋綄烟双眼忽的就湿了,嘴唇颤抖,只道:“你没说错,我确实是傻。”
停顿了半刻,又苦笑道:“我知陛下心中根本没有我,但他这些年来,对我也尽了责任,我并不责他。我知他心中有你,只你留在他身边,我即便去了,也无怨无悔。”
玄玥哈哈大笑起来,只笑得宋綄烟满脸木然。
玄玥笑了许久,忽嘎然而止,脸色一沉,嘲讽道:“我原来以为自己够傻,没料到,公主你比我还要傻。”
宋綄烟疑问:“此话怎讲?”
玄玥道:“你连陛下心里到底有谁都不知道,你连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死,也不知道,还不傻么?……”
她从床上挣扎着起来,一把擒住玄玥的手,急道:“请你说清楚!”
玄玥甩开她手,忽地起身,在室内踱上几步,负手而立。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玄玥的侧影,露着一丝可怖之意。
许久才道:“陛下心里有一个女人,早已没有空间留于你我了……”
“你是说苏宝银么?”宋綄烟落寞道。“陛下赶走了她,怎可能心里有她?”
玄玥苦笑。“世上最远的距离,是人心。有很多人,天天在一起,心却从来没有过交集,有些人,相隔天涯海角,却心有灵犀,从来没有分开过。”
说着,又叹息道:“你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么?”
“大夫说……”
“大夫说的你不用理会,你没有得病,而是中了毒……”
宋綄烟张大了嘴,忽停住了呼吸。
她不明白玄玥在说什么。
“你中的是慢性毒药,是玄玥从去年始,在你的饮食里下的。”
“咳……”一阵猛咳,宋綄烟失神侧倒在床边,花枝乱颤……直到咳到一地血滴,她才勉强支住身体,颤抖着手指住玄玥道:“你……你,为何……为何……这是为何?”
玄玥几步走到床边,手指扶上她的脉搏,只轻轻一按,一股真气,忽直入宋綄烟的经络之中,她身子一颤,竟僵硬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玄玥扶住她的身体,同情似地望住她,道:“公主,明年的今日,会是你的忌日,方才,我送入的真气,直入你的经络,再过片刻,你便会一命呜呼……”
宋綄烟脸色大变,忽想扯嗓高叫,却发现喉咙凝结起一块,只发出低沉的呻吟之声。
玄玥又道:“公主死后,你的皇子哥哥会收到一封信,这封信,是你送出的,上面列举了你在楚国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向他召示,你的病,是抑郁而生,你的死,是霍靖造成的”
“你……” 宋綄烟用尽所有力气,却只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一双秋水明眸,此刻红雾一片……
玄玥叹息道:“公主天性善良温顺,玄玥本无意害你,只是,在这盘棋局里,公主是那个弃车保帅的棋子,非死不可……”
她说着,残忍地望住眼前奄奄一息的女人,一点一点看着她绝望的闭上眼睛,滑落最后一滴冰冷的眼泪。
然后,她也阖上眼,泪水悄然滚落。
自己会下地狱吧……
几十生生世世,也洗不清自己的罪孽了吧……
一次次毁掉世上最美好的东西,自己的手,已沾满了眼泪和血。
然而,这份残忍,早已渗透在自己的血液里,融入在所有内脏里,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他!
只是因为他!
然,终有一天,换作是自己撒手离去时,他会为自己流下半滴泪么?
罢了……
世上最傻的人,恐怕是自己吧……
“禀报大哥……山下来了一大帮难民,整个山路都被挤满了。”鹰勾鼻急报。
孙大头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疑惑道:“怎又来那么多难民?”
“不知道,但听他们口音,似不是北方来的。”
“去看看!”
宝银与炎青扶对视下,快步随孙大头等朝山下而去。
山下,混乱一片。
只见男女老幼,个个饥肠辘辘,面露菜色,似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来,倒在路边呻吟不止。
一见孙大头等人马下来,吓得个个跪下直磕头。
孙大头上前问道:“你们从何而来?”
一个胆子大的年轻人回道:“禀报这位爷,我们从楚西边境而来。那儿打仗了……”
“西面?那怎会打仗?”
年轻人回道:“爷,你们不知道么?宋国皇子带领十万宋军,已于前天攻打我楚国了……我们逃出那一时,边城应该已经被占领了……”
“什么?宋国攻打楚国?你再说一遍?”一边的宝银大惊失色,急上几步将这年轻人从地上擒起。
年轻人一见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竟傻住象块木头,周围一片百姓,一触到宝银的相貌,也个个张大了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时,本来还喧闹不堪的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到了宝银脸上。
宝银顾不得,又连问道:“快说,是怎么回事?”
见现场没反应,她急得直跺脚,提高了八度音,直嚷:“回答我!”
……
经难民叙述,宋国公主突然暴毙,宋语墨大怒,不分由说,带领大军前来向讨伐,由于猝不及防,楚国的主力军又与叛军在北部战场胶着,所以,宋军如入无人之境,已深入楚国腹地数十里,再过几天,便可逼近楚国都城。
孙大头猛拍桌子,大骂道:“呸个宋语墨,妹妹短寿与我楚王何干?想趁我楚国内乱之际,趁火打劫是不是?”
他的怒火余音未了,宝银心中乱作一团。仔细想来,忽心一凛。
趁火打劫?
恐怕这趁火打劫的人,还在后头吧……
她忽想起自己与霍靖被掳宁国的事。
原来,这场乱局,从三年前就开始布阵了。
公主的死,恐怕另有玄机。
此刻楚宋相争,那幕后之人,可能就在坐山观虎斗,待到两败俱伤,他才会出手。
一想到小王爷此刻定是夜不成眠,愁眉不展……手掌不由自主地捏紧,竟在细白的皮肤上,留下深深的指印……
炎青扶道:“宋国冒然入侵,楚国肯定措手不及,但待反应过来,陛下定会从容面对,毕竟楚国强大,自有他的实力在。我们也不要太多担心了。”
他朝宝银看去,这话是对她说的。
宝银凝眉道:“若楚宋开打,那战场会在哪儿?”
炎青扶道:“大雁江风高浪急,宋军要过江本就很难,江畔,是军事要镇跃马坡,有五万楚军驻守,历来防势坚固,定会在此拦下宋军。”
说着,他又沉吟了下,补充道:“依我推测,陛下必会在跃马坡布下重重防守,宋军若是渡江作战,前有重兵,后无退路,他们肯定要困斗一番,此时,便可争取下时间,相互出使,进行谈判,说不定可以挽回局面。”
“若谈判不成呢?”宝银急问。
“那就得打下去了。”炎青扶道。“跃马城是前站,之后便是我们南贡地区,南贡又如天然屏障,宋军要过,就更难了。”
宝银又问:“听你这么说,宋军倒威胁不大,我只是担心这背后之敌,恐怕会谋取渔翁之利。”
“只恐怕,这幕后之敌,还不止一个。”炎青扶话中有话。
宝银一把按住他手臂,急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炎青扶皱眉道:“皇子之争,宋国来犯,宋楚之争,宁国定来犯,三国混战,恐怕就不知是谁来取这砧板上的肉了……”
宝银极聪明,她见到炎青扶意味深长的表情,脑子一凛,低喝道:“炎青扶,你到底还知道什么没有告诉我?”
炎青扶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宝银一脸严肃,“你与紫膺神出鬼没,定知道一些幕后之事是么?快告诉我!”
见宝银认真的样子,炎青扶知是瞒不过她,整理了下情绪,缓缓道:“我与紫膺也只是略知一二,只知,秦轩逸此人身份极为可疑,只怕是他有什么阴谋,霍靖就惨了……”
宝银差点没晕过去。
什么?
秦大哥?
那个风流倜傥,温文尔雅的秦大哥?
他竟有会有什么阴谋?
“不可能”她脱口而出,她绝计不信这个推测!
炎青扶将言碧心之事,简单说了遍,最后又补充道:“人死之时,其言必真。言碧心怎会与秦轩逸扯上关系,此中必有可疑之处。”
宝银身子颤抖着,倒退了三步。
她实在不敢相信这个推测,但听炎青扶说来,又有三分道理。
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天在赌场见到言碧心时,就觉着她面熟……现在看来,果真不是自己看错了……
但只是确认言碧心与秦大哥有关联,并不能证明秦大哥一定就有阴谋啊……
转念一想,又觉心惊。
秦轩逸带领大军,迟迟攻不下霍闰,着实有些问题。
她是亲眼见过,他用三万大军,扰得宁云龙十几万人马团团转,不费一兵一卒取下丰城,这样的将军,怎么可能打不过霍闰?
想着,愈发觉得冷战一身,忽朝炎青扶直打过去, “你这个缺德缺心眼的假王木头,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为什么要瞒住我!”
炎青扶边逃边道:“我只是怀疑,哪知后来会发生这些事……此时没有确切的证据,我怎可随便诬陷你的秦大哥!”
宝银忽声音一滞,僵硬住身体。
呆了三秒,她转身朝门外跑去。
“你去哪儿?”炎青扶急了,在她后面急追。
宝银边跑边回道:“我要去皇宫,不管秦大哥到底是不是坏人,我要去提醒小王爷,让他好防上一手……孙大头,快给我备马!”
望住她急驰而去的背影,紫膺上前道:“主人,为何要告诉她?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再让她卷入这场男人的战争……”
“她有权知道。”炎青扶叹道。
紫膺道:“唉,罢了,我们一心想护她不扰进这腥风血雨这中,但事与愿违,她,终是走不出来的。”
炎青扶凝眉不语,牵过一马,朝宝银追去。
他,早已下定决心,护她,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