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大战来临之际，项羽在这片就要成为战场的土地上策马而行，他走到一户牧人的屋前，翻身下马。牧人快乐地唱着草原上的歌谣，不知大战即将到来，仿佛他并不关心天下归哪一个王所有，只是与世无争地过着逍遥的日子。
项羽望着远处苍茫的山色，对钟离昧感叹道：“垓下，垓下，天下苦于我和刘邦的征战已经很久了，我也实在觉得腻了。这回，就让我和他在垓下做个了断吧！”
钟离昧忽然想起当年随项梁行军经过此地时，韩信曾在对面的山上观看过这一带的地时悠悠地说：“此地可设十面埋伏，只要那座要塞中有一支强劲的大军驻扎。”
果不其然，刘邦率领的汉军主力、韩信率领的二十万齐军、英布以及周殷带领的九江之兵、刘贾和卢绾的那支汉军与彭越的梁地之兵，于两天以后从西、北、南三面会集于垓下四周。各路敌军的动向不断由探子们向项羽的大帐中报来：周勃、王陵、灌婴、曹参、彭越、樊哙、刘贾、卢绾、英布、周殷各军已经在垓下周围远近不同处扎营设伏。汉王已把各路军队统一交由韩信指挥，韩信的大营就设在垓下正南面的九里山上。除此之外，韩信已派陈砾、陆贾两军去袭取彭城了！
钟离昧大惊失色：“韩信！韩信！……韩信果然设下了十面埋伏！”
在楚军中，钟离昧和韩信曾是最好的朋友，他虽然知道韩信有用兵之才，却从没有想过，七年前韩信的一句戏言竟然真的实现了。莫非这就是天意？！
桓楚似乎不敢相信这样的现实：“这么说……我军已经陷入了重围？”
项羽沉默半晌，竟然大笑起来：“陷入这样的困境，自我起兵以来，还真是头一回！想不到，我项某从来都是在围困别人，今天却被重重大军困在垓下，这简直像是上天在开我的玩笑。还是钟离昧说得对，我不能再小看韩信了。”
钟离昧叹道：“如果当初大王肯重用他，又怎会落入现在的境地？也许天下早已平定了！”
项羽略一皱眉：“钟离昧……你追随我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不择手段，比如越王勾践。与其苟且偷生，不如舍命一搏，不就是一个国王吗？一个背着钻人裤裆名声的家伙，就是真有将帅之才，我也不会用他的，我十分瞧不起他。”
钟离昧道：“大王，您一向百战百胜，所以不知道什么‘叫忍’！再说两个人对战，因为他比对手多一样武器，所以那个不择手段的人取胜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项羽摆摆手：“不说这个了。韩信这小子只不过运气好些，他一直没和我正面交过手，这回我倒想用垓下这地方下一个注，看看我和他谁的运气更好。”
傍晚时分，垓下的月亮高悬天际，清冷浑圆，却又那么沉重，仿佛就要从天上掉下来。月光朦胧，从那轮圆盘上洒向远山、原野、河流和城堡。在这满是寒意的月光下，一个婀娜多姿的倩影出现了，此时的项羽虽处于十面包围之中却毫无惧色，他唯一挂怀的就是她。
今晚的月色很皎洁，项羽挽着虞姬立于帐外，沐浴于如水的月华之中。他仰首向天，不禁浩叹：“我坑杀二十万秦兵的那夜，天上没有月亮，却有一颗彗星。现在想来，那也许是我平生第一大错事，上天大概就是因此才惩罚我，以致落入如此绝境吧！”虞姬把头轻轻依在他的胸甲上，柔声道：“大王，有些事情，当时看来是对的，事后却错了；有些事情，当时看来是错的，事后却对了。功过是非，留给后人去说，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也不想，好好地睡一觉，明天带领士兵们奋力杀出重围！”
项羽拥着她，温柔道：“我是该睡了，有时候，做霸王不比做一个普通人……”
虞姬侍候项羽进帐睡了，她自己却睡不着。
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里，她带着一具瑶琴登上城头，置案焚香，对天祈祷。她仰首对月，心中在默默祈求：“老天有眼，如果有灵当知，大王自会稽起兵以来，率领八千江东子弟和数万楚国大军东征西杀，所向披靡，终灭暴秦，还天下于六国。此番功劳，可昭日月，本该有太平盛世。不想诸侯不安于领地，起兵生事；汉王虎视眈眈，意在据天下为已有。大王如今被困垓下，弹尽粮绝。虞姬恳求苍天，保佑大王率军冲出十面埋伏，妾粉身碎骨也含笑九泉。上苍，妾为一女子，不敢屠杀生灵向你献祭，且以琴音楚歌代为祭品吧！”默诵完毕，虞姬抚琴轻吟起来。
忽然，她的歌声停住了。
虞姬屏息，静静聆听，远处隐隐传来了和她所唱的曲调十分相似的楚歌之声，好像是汉军营中传出来的。这歌声本来单调，渐渐地，此起彼伏从四面次第传来，许多站岗的士兵都听到了从敌人营中传来的家乡的歌声。这歌声使虞姬呆立在城头上许久，在连绵不绝传来的楚歌声中，她听见城头的士兵们停止了巡逻，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不安地议论：“这是汉营中唱的，怎么这样像我们家乡的楚歌呢？”
“莫非汉王已经全部占了楚地，招来的兵都成了楚人？”
“父母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不知身体是否安康，这几年一直打仗，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现在咱们陷入重围，粮尽援绝，你们说，咱们还有杀出去的希望吗？”
“不好说啊，我们跟随大王这么多年，从来都是打胜仗，可这一回说不定真要打一个大败仗了！”
“要是战死在乱军之中，就再也回不了家乡，见不到爹娘啦，我连媳妇还没娶呢。我看，还不如……跑吧？”
“不行，我们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离开大王！”
“我们本不怕死！可现在天下太平了，几个王老这么打来打去。最后得天下的是他们，死的是我们，值得吗？”
“真在战场上战死也罢了，可是总不能饿死吧！”
汉营中的歌声像是索命的恶鬼，不断地向楚营飘来，在静静的夜里，这原本十分亲切的楚歌听了让人从骨头里发冷。虞姬略一沉吟，急忙跑回大帐中推醒项羽：“大王，四面汉军营都唱起了楚歌！”
项羽说：“不可能。刘邦的士兵大都是关中人，韩信的士兵大多是齐、燕、赵地的人，怎么会唱我们的楚歌呢？”
他半信半疑地随虞姬登上城头，可是，从远处汉军营中一阵阵传来的的确是楚地的歌声——
“你听，这歌声，难道刘邦已经攻下了彭城，占了楚地了吗？”项羽对钟离昧道，他在城头上走了一圈，四面传来的全是乡情浓重的楚歌。
钟离昧神色黯然地道：“占城倒未必，但楚歌是可以教会的。只是四面楚歌这么一起，我们的军心恐怕就要散了。韩信啊韩信，你果然厉害！”
项羽沉默良久，才缓缓地道：“离昧，也许你是对的。当初你要我杀刘邦，我没杀，你要我留韩信，我没留，这才导致今天陷入这样的困境。”
钟离昧长叹一声：“事已至此，霸王就不要提了。”
项羽也叹道：“虞姬说得对，有些事情，当时看是对的，事后却错了。”
他看着钟离昧道：“离昧，你是否在想，是时候该离我而去了？”
钟离昧默然，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的离去意味着什么。项羽一怒之下，他的命就不保了。
但是项羽却笑了起来：“你应该离我而去了。当初我没听你的话，才落得今天四面楚歌的下场，你和韩信私交甚好，可以去投奔他。”
他看见钟离昧满眼含泪，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忙拦住他：“你什么也不要说，是我对不起你。你和龙且随我作战多年，劳苦功高，却没有得到封地的赏赐。我手下的将军中得到封王的只有一个英布，可他却叛变了。我本想在龙且救齐之后以齐地封他，没想到他战死了。我现在想封你，却已无地可封，不如就放你一条生路，日后或许还能有所作为。”
钟离昧抬起头来，他眼中已无泪，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对项羽道：“大王，垓下大营被攻破，恐怕已成定局。临阵脱逃，本不是君子所为，可大王既准许我另谋生路，我领受了！只是……”
项羽说：“你能领受最好，因为我已经没有别的东西能够给你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钟离昧叹道：“鲁公，你骁勇善战有余而谋略机警不足，虽有大将之风，但无帝王之术。既然天降大任于你，为何不让你狡诈一些？既然你命中注定要当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大将军，为什么偏偏又有一副仁慈的心肠呢？可叹你终究只有一个英名而已啊！”
项羽坦然道：“秦始皇成了帝业，却遭天下人痛恨。而且一旦身死，有谁知帝业落入何人之手？我将天下看做一场赌局，既赢得起也输得起。只要痛痛快快地玩过了，又何必在乎押在一旁的赌注。你去帮助韩信吧，这天下，未必就一定是汉王的。将军好自为之吧！”
在这个四面楚歌的夜里，钟离昧走了。眼见着跟随他多年的将士们就这样众叛亲离，再坚强的男人也忍不住黯然神伤。
桓楚和虞子期却始终默默地待在他身边，项羽终于站起来，笑道：“想不到无敌于天下的楚军，竟这样不战自溃了！秦国已经灭了，士兵们已经没有必要再为我项羽战死了。桓楚，子期，你们也走吧！”
桓楚激愤地道：“大王莫要以为钟离昧走了，我也必定得走。其实我一直对你看重钟离昧而心存嫉妒，他的谋略的确有过人之处，但他的情义却未免轻于鸿毛了。大王让他临阵逃命，他便离去，而大王让我走，我却认为这是一种侮辱。桓楚不走！自从与大王第一天并肩作战开始，桓楚就跟定了大王，生做人中豪杰，死做千秋鬼雄！”
